黄雀

知青岁月塞北,一往情深深几许,此恨绵

发布时间:2023/7/10 18:36:29   
北京中科医院假 http://m.39.net/news/a_6010333.html

塞北,一往情深深几许,此恨绵绵无绝期

作者:卢治安

文中的方梓安部长(化名)为年参加工作的老同志,因“下放”到塞北,时任公社革委会主任兼武装部部长;晴儿是他的女儿,承德下乡知青。

一个星期后,3月16日,二月二,龙抬头,公社召开每年例行的春耕生产动员大会。

一大早,我搭上一辆龙头山公社运送矿石的马车,下矿出沟。

塞北的春,来得晚,但远山近树,也有些绿萌萌的了。风很湿润,也很清凉。

马车虽是重载,但还是很快就碾过河道里正在开化的薄冰,出了满汉土沟门。刚上到大川的土道上,听到车后“嗒嗒嗒”的细碎的马蹄声。

车老板“吁”的一声,让开了道,停住了车。

只见方部长骑着那匹枣红马“颠儿颠儿”的跑了过来,见到是我,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我急忙跳下了车。

方部长穿着军大衣、没戴帽子,右手牵着马缰绳,左手提着根马鞭,头上冒着热气,说:“开会来了?这么早!”

我说:“嗯。正好搭龙头山的车,一早出沟。”

方部长看了看车老板,一笑,说:“辛苦啊!”

我说:“方部长,您这是?”

方部长松开缰绳,拍了拍马头,说:“遛遛马。”然后,仰头看了下天,又抬起胳膊看了下手表,对我说:“还早,随意走走?”

车老板笑着说:“卢会计,那我就先走一步了。”放下手刹,鞭子一抡,“驾”的一声,马车渐渐远去。

太阳高高挂在东山头,平川上铺满阳光。一冬的积雪已经渐渐融化,露出黑色的湿润的土地,远远望去,朦胧着青青的草色,大地染上了一层新绿。

脚下的土路早就解冻了,阳光下,湿湿的,软软的。我牵着马,和方部长并肩走在路上,两道长长的身影。

很静,路边林子里的鸟叫声,枣红马“嗒嗒”的马蹄声。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该怎么说。

路经31号营子,各家的房顶都冒着炊烟,一股柴草的气味。猪叫声,狗叫声,鸡叫声,牛羊的叫声,还有孩子的嘻闹声,大人的吆喝声。

方部长停住脚步,朝营子里看了会儿,转过身对我说:“你看,生活有多好!”

他笑了笑,对我说:“我都知道了,你阿姨把情况讲给我了。还是有些太着急,没有了解情况,对你说了那么多,你不要太过意。”

他拍了下我的肩膀,说:“过去了,不要影响情绪,把工作做好。”

我抬起头,又分明看到了他鬓角的白发,心里有些莫名的难过,说:“方部长,对不起!”

方部长笑了,说:“小老乡,不是这样说的,应该是我们对不起你,当然,也对不起那丫头。都是好意啊,以为是为你们好,殊不知是害了你们。你阿姨讲的,天不作美,我再加上个感叹,奈何,奈何!”说罢,仰天大笑起来。

眼前,27号营子就要到了,方部长接过缰绳,对我说:“我那丫头回来几天了,你去吧,跟她说说话,骂街,打架,由着你们!”说着,哈哈笑着,翻身上马,一鞭子,枣红马腾起马蹄飞奔起来,在早晨的阳光里。

远远的,看到了那熟悉的院落;慢慢的,走近了那桦木的栅栏门。东、西窗窗前的果树干上,高高的拉起两道绳子,横在房门前,上面晾晒着被罩、床单、衣服等,地上湿湿的,是晾晒衣物滴落下来的水迹。

院子里静静的,我努力抑制住怦怦的心跳,静下心来,轻轻地进了院子。

怎么这么安静?家里没人?我走到晾晒的被单前,刚想开口呼唤,房门轻轻一响,一个人已经静静的依着门框,立在门前的台阶上。

晴儿,是晴儿。

她黑了,瘦了。

她剪成了短发。

她的眼睛很明亮。

她的眼睛很深邃,一潭深水。

她显得很稳重,很成熟。

她穿着件部队的绿绒衣。

她绒衣的袖口挽了起来。

她显然是在洗衣物,两只手湿漉漉的。

她穿着一条显得很肥大的绿军裤。

她轻轻地倚在门框上。

她丰满的胸起伏着。

她静静的,默默的看着我。

不说话。

就这样静静的,默默的。

看着我。

她的目光平静,平和。

像轻轻的风。

像潺潺的水。

我能感受到风的吹拂。

我能感受到水的涟漪。

平静的,平和的,目光。

晴儿的目光。

在她的目光下。

我局促,不安,忐忑,不知所措。

花花从被单下钻了出来,摇摇摆摆的朝我跑来。

“花花!立正!”晴儿突然一声大喊。

花花支楞了一下身子,立刻一动不动的蹲在我面前。

晴儿一拍手,喊道:“花儿!扑上去,咬他,咬死阶级敌人!”

花花忽的一声,两只前腿离地,嘴里嗷嗷叫着,张开脚爪就要扑过来,可马上又趴在地上,转过身子,两只眼巴巴的看着晴儿。

晴儿大声说:“上去!扑上去!就是他,大地主!大叛徒!咬他!咬死他!”

花花转过身来,仰着头,汪汪汪的声嘶力竭的狂叫,一种马上就要扑过来的架势。

我不由得向后连着倒退了几步,但很快,就镇静下来,我站直了身子,两眼紧盯着花花,大声喊道:“来吧!让你咬,咬吧!”

花花一下子楞住了,又回过头,看着晴儿。

晴儿哈哈哈的笑起来,银铃似的,像春天黄雀的歌唱,像山间流水的淙淙。她笑着,笑得前仰后合,满院子,不,是整个天空,都回响着她清脆明亮的笑声。

她走下台阶,从晾晒的衣物下钻过来,大步走到我面前,落落大方的伸出了右手,“你好!两年多不见了,握个手吧!”

我一下子很不适应,这是晴儿吗?这还是那个晴儿吗?犹犹豫豫的手就是抬不出来。

晴儿拉起了我的手,很有力的握了一下。

她摇晃着我的手,说:“你还行,上了战场,兴许不会当叛徒。”

说着,放下我的右手,向我靠近了一步,两眼紧盯着我,说:“可你还是叛变了,对我!”

她的眼睛很美,明亮,深邃,一潭深水。

她朗声笑着,对我说:“来,进屋,帮我干活儿!”

曾经无数次的设想过与晴儿见面时的情景,没想到竟会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我的心立时明亮了。

院子里满是阳光。

堂屋中央,一只大洋铁盆,盆内泡着蓝色的被罩,搓板搭在盆沿上。盆外还堆着一大堆要洗的衣物,木板凳,肥皂,地上溢出一滩水。

晴儿捋了捋袖子,弯下腰,从铁盆里捞起泡着的被罩,浸在被罩上的水滴答滴答的,溅在铁盆里。晴儿说:“过来呀,帮忙拧拧!”

晴儿抓着被罩的一端,让我抓紧另一端。好凉啊,有点冰手的感觉。我说:“你怎么用凉水洗?手受的了吗?”

晴儿说:“这算什么?连队里都在结冰的河里洗漱呢。”

说着,她托着水淋淋的被罩,示意我跟着她到门外,走到果树旁,她慢慢的后退着身子,把滴着水的被罩拉开,说:“你攥紧了,咱们拧拧。”

可是,她左我右,她右我左,两人总是一个顺的拧。晴儿很生气的样子,说:“你脑子有数没数?我爸还夸你账做的清楚,好脑筋呢,怎么连左右都不分了呢?”

我说:“你别光说我,你不是也不分吗?”

晴儿说:“这样,我顺时针,你也得顺时针,明白?”

我说:“好!”

被罩拧成了一根长长的麻花,果树下淌出了一片水洼。

晴儿又示意我两手各抓紧被罩的一角,张开手臂,把被罩平平整整的展开,向下抖动几下,有凉凉的水雾扑在脸上,很清爽的感觉。

按照晴儿的要求,把被罩从中折叠了一下,再折叠,折叠,然后,对我说:“攥住了,抻抻。”两人用力的将被罩抻了几下,“好了!”晴儿说。她走到我面前,伸出右胳膊,把折叠后的被罩搭在臂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晴儿的手背上,全是皴裂的冻伤,一道道,黑紫色,血痕。

晴儿让我用毛巾擦了擦绳子,然后,把被罩搭在了晾衣绳上,展开,又弯着腰身,用手上下左右抻了抻,拽了拽,脸上有很满意的神情。

“进屋,把水倒了。”她说。

我挽了下袖口,蹲下身,刚要端起铁盆,晴儿喊道:“放下!抬!”

然后,两人共同抬起了铁盆,小心的移动着脚步,我又清楚的看见了,她皴裂的冻伤的手,一道道,黑紫色,血痕。

我说:“我来烧锅热水吧,太凉了,你看你的手。”

晴儿下意识的抬起手,看了一下,说:“部队在山里,天天野外作业,都这样子的。”看我要去抱柴禾,晴儿说:“不烧了,天暖了,我爸、我娘都不想睡热炕。你没看,炉子都撤了。”

我指着西厢房的灶说:“那就烧你这边的呗。”

晴儿一笑,说:“你眼瞎呀?灶膛有火,熬着棒子渣粥呢。我就想吃这个,还有豆角子糊山药,可惜现在没豆角,山药也都长了芽子,不好吃了。这不,我娘到生产队去了,也许能找来些干豆角什么的。”

我记起我们18号的库房里有一大笸箩干豆角、干茄子,前几天队里种山药挖山药芽,很多没长芽的山药都堆放在场院里了,说是分给社员。就对晴儿说:“我打个电话。”说着就走进了东屋。

晴儿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跟着我进了屋。我拿起电话,摇了摇,说:“总机,小梁吗?对,是我,在方部长家呢。侄女,这么着,你马上到会议室看看,看18号的队长老门到了没有?要是到了,让他马上接电话;要是没到,你盯着点,让他随时回电话。对,就给这回,方部长家。我等着。”

放下电话,晴儿歪着头,打量着我,说:“还是你吗?这口气,这架势,敢用我爸电话,像你自个儿家似的;敢命令总机,还什么侄女;敢命令老门,狂啊,张狂啊。士别不到三年,刮目相看呦!”

然后,叹了口气,说:“方梓安同志,这就是你培养的青年干部啊!这就是你相中的乘龙快婿啊!”

我也突然觉得是不是自己刚才有点儿“那个”,哪个?说不清。或许我真的有了变化?是,是的,是有了变化。有时不是自己要变化,而是别人对自己有了变化,自己也就不由自主的有了变化。比如老门,从我到矿上后,见到我就是毕恭毕敬,倒水递烟,一口一个卢会计,开始自己很不适应,但日子一长,也就习以为常了。

晴儿的话,似是开玩笑,但我心里打了个激灵,忙说:“总机小梁是萤石矿梁林秋矿长的侄女,我也就这么叫了。老门------。”

还没说完,电话响了。我对晴儿笑了一下,拿起了听筒。话筒里是老门急火燎燎的声音:“卢会计,咋的?有啥事?”

我轻轻的看了晴儿一眼,尽量用很平缓的语调说:“门队长,是这样,我记得咱们队里有不少出窖后的好山药,还有干豆角子啥的,能不能给方部长家送过些来,都记我账上。”

电话那边老门的声音:“卢会计呦,咋这么客气了?没说的,立马我安排人给送过去。怎么,你在方部长家,不过来开会了?”

我说:“我一会儿过去,还有发言呢。是方雪晴回来了,她想吃这口。”

老门的大嗓门:“怎么不早说?姑娘要,是待见咱,行了,你别管了,我来操持,你就?好吧!”

放下电话,我以为晴儿一定会继续数叨我,但一转身,看到晴儿倚在书柜上,看着我,笑咪咪的。

我觉得我的脸有些发红了,就问:“我是不是挺‘那个’的?”

晴儿反问:“那个?哪个?”竟笑出了声。

我的脸烧烧的,很热。我想继续给晴儿解释,正要开口,晴儿止住了笑,说:“你不用解释,挺好的,真的挺好的。我相信唯物论,存在决定意识。”

看她说这话时,并不像是在调侃,心里也就踏实下来。好一会儿,两人都没再说话,都低着头,像是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说:“你瘦了,也黑了。”有些动情。

晴儿笑了一下,说:“是丑了吧?”

我说:“不,更干练了,健康、精神了。”

晴儿用手抚弄了一下头发,说:“剪了,好看吗?”

我说:“挺好看的,不过还是留着那根辫子更好。”

晴儿说:“没办法,出操,拉练,备战,野外作业,实在不方便,部队也有要求,只好剪了。”调皮的一笑,说:“是忍痛剪的呢,还哭鼻子了呢。”

很可爱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晴儿突然说:“哎呀,我想起来了!”

说着,跑到她自己房中,一会儿,又跑回来,脖子上围着年春节,在天津,丫丫为她挑选的那条羊绒围巾,仰着头,挺着胸,立在我面前,说:“好看吗?我喜欢!”

一刹时,那个两年多前的调皮,天真,乖巧,活泼的晴儿活脱脱的站在我面前,好可人,好可爱。

晴儿摘下了围巾,缠着自己的手,说:“暖暖的,绵绵的,真好。怪不得我娘说------。”她停住了话语。

我问:“说什么?”

晴儿看了我一眼,没回答。

我挺急切的问:“到底说什么了?”

晴儿说:“非要问?那我就告诉你,你的方阿姨背后对我说,说你小卢会讨妮子喜欢,是个情种。情种,懂不?”说完,咯咯咯地笑起来。

我的脸肯定红了,心里头也很不安,说:“我,我不是,我是------。”

晴儿笑得更厉害了,说:“看把你吓的,你不是什么?你又是什么?三年,你心里装了仨,天津的一个,街里(县城)的一个,我好像也算一个。你的心也忒大了,你不是‘情种’又是什么?”

她走近我,用手指着我,手指几乎碰到了我的鼻子,说:“我娘说的就是对,你这个‘情种’!”说完,又笑了起来,笑得眼角有了泪花。

“情种有什么不好啊?”门一响,方阿姨进来了。

我一时好尴尬,脸上一定是一阵红一阵白的。

方阿姨说:“我是说小卢仁义,重感情。重感情有什么不好?这年头,人心都坏了,讲真情,重感情的人不多了。”

说着,对我使了个眼色,悄声说:“我都跟她说了,妮儿明白着呢。”

我说:“阿姨,我刚给我们队老门打电话了,他说一会儿送过些没长牙的土豆和干豆角子,我们队有不少呢。”

方阿姨看了晴儿一眼,嗔怪的说:“你就这么馋?”

晴儿说:“娘,你问问他吧。你没看见他刚才打电话那架势,比农村干部还农村干部,比方部长还方部长。”

正说着话,院子里有人问:“家里有人吗?”老门的声音。

只见院墙的栅栏门上,拴着一匹马,鼻子里还喘着粗气,老门站在晾晒的衣物前,头上冒着汗,地上放着个大口袋,。

方阿姨忙迎过去,说:“刚听小卢说呢,真是麻烦你了。”

老门说:“卢会计可是从来不给队里添事儿的,能打电话说这事儿,那就一准儿是最要紧的事。可不,方姑娘回来了,咱老门没二话,这不,十万火急,朝他27号的杨宝山借了匹马,送过来了。还别说,这百里长川,也就我18号营子有这没长芽的囫囵山药。”

老门滔滔不绝的说着,晴儿微微笑着站在老门旁边,待老门说完,晴儿脆脆的一声“门叔好!”然后,一个立正,敬礼,老门的眼圈就红了,“方姑娘,使不得,使不得呀。”

晴儿双手握住了老门的手,说:“门叔,您好呗?在部队总想您呢。”

老门说:“好,都好,也都想着你呢。”然后,老门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晴儿说:“你走的时候给我留话儿,托付我照顾好小卢,不用我了,人家到矿上去了,全公社最打腰(显耀)的财神,这不你也看见了,好着呢!”

晴儿笑了,说:“谢谢门叔。现在不用咱们照顾了,有专人了。”

老门抹了把脸上的汗,有些奇怪,正要问,方阿姨说:“妮子说笑呢。”说着,抬头看了下天,说:“老门,要不在家吃晌午饭?”

老门忙说:“别介,会儿上有伙食的,杀了几只羊呢。把个杨宝山书记心疼死了。”

他打开口袋,说:“山药,干豆角子,干角瓜丝,晒茄干,还有十来斤紫云豆、黄米。方姑娘一准儿想吃咱口外的这些吃食。”

晴儿高兴的说:“门叔,我就想吃干豆角子、角瓜丝、干茄子包的肉馅饺子,等我包好了,打电话,您过来吃。”

老门笑了,说:“方姑娘哎,有你这句话,老门我就美美的了。行,往后一准儿吃你包的饺子!”

老门牵着马走了。方阿姨对晴儿说:“那晌午就给你做豆角子猪肉炖粉条子?”又转身对我说:“你也甭去会上了,二月二,就在家吃。晴儿也待不了几天,好好说会儿话。”

我说:“阿姨,我得到会上去,要统计不少数字呢。”

晴儿说:“娘,我也得接着洗衣服呢。”

方阿姨说:“明儿再洗,你看还有地方晾吗?就这么着,把盆挪开,到你屋去,你们好好说说话。”

两年多没进这个房间了,温馨的气息。

晴儿站在桌子前,我坐在炕沿。

阳光很好。

桌子上的闹表滴滴答答的响声。

喘息声,我的,晴儿的。

已经说了那么多的话,也没觉得拘谨,现在,倒有些局促不安了。

终于,我问:“这两年,你都好吧?”

晴儿一直低着头,说:“好!”

我说:“听方部长和阿姨说,你立了功,也入党了,他们好高兴。我也高兴。”

晴儿说:“真没什么,部队抗洪抢险,山洪下来我坚持着岗位,换别人也都会这样做的,保证了首长的通话和命令,有同志都牺牲了,我真没什么。”

我说:“怎么又要求复员了?阿姨他们挺关心的呢。”

晴儿说:“我给他们说过了,他们也都理解同意了,没事了。”

我说:“是吗?那就好。”

晴儿说:“可能是年龄大些了,经的事儿也多些了,考虑问题就比较现实了。”

我笑了笑,说:“论虚岁,你才二十二岁,年龄可不算大。”

晴儿也笑了笑,没说话。

看我疑惑的神情,晴儿说:“在山里,看农民的生活,那叫苦,你想像不到的苦,比咱这苦一百倍,那可是晋察冀革命老区啊。于是对那些假大空的口号宣传更反感,对所谓的进步没兴趣,也更理解了我爸。想我爸,还有我娘。”

晴儿用手拢了下头发,甩了下头,说:“我要求进步,那啥叫进步?进步了,又怎样?三年,五年,提个干?再努力进步几年,提个连职?又怎么样?还得转业。可我爸,我娘越来越老了,这十几年我都不能在他们身边,不孝顺啊!你说,是不?”

晴儿眼里有泪花轻轻的闪了一下,接着说:“其实首长们对我都很好,但我知道这都是我爸的面子,不是我有能力。我文化也不高,就是提上去了,也做不好工作。不如服役期满按时复员,到父母身边。我爸,我娘这一生太多的坎坷、磨难,我得好好陪他们。你说,对不?”

晴儿长长的舒了口气,说:“这些想法,我都对闫军长说了,他都同意,说我想的对头。不瞒你说,我入党也是军长发的话,复员前必须解决的呢。”说着,晴儿笑了。

听着晴儿的话,我有些要哭的感觉,突然很想家,想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妹妹,自己在北大港插队的大弟,自己在宁晋五七干校农场的二弟,自己还在干校劳动的父亲。我觉得晴儿想得对,做的也对,我情不自禁的说:“晴儿,你想的对!”

晴儿没说话,从书柜里拿出本书,我看得很清楚,是杨朔的那本《东风第一枝》。

晴儿笑了,问我:“你还记得呗?那天,是你第一次来我家吧?你说你也喜欢杨朔的散文,还说我懂文学,记得不?”

我也笑了,说:“怎么不记得?”

“那是哪年,哪月,哪天?离现在多少天了?”晴儿问。

我低头想了想。

我说:“年3月3日,农历正月十五。下午。”

我说:“离今天,按阳历3年零13天。”

我说:“离今天,按阴历3年零17天。”

晴儿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了下来。

她用皴裂的手背抹着泪水,一字一句的说:“卢治安,你记住,在我方雪晴的心里,不管是阳历,还是阴历,只有这一天,就是昨天!”说着,“哇哇”的大声哭起来。

这是晴儿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

方阿姨探了下头,示意我不要劝解她。

我的眼泪,也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晴儿平静下来,但还有些抽噎。我把毛巾递给她,她擦着脸上的泪水,迷离的泪眼看着我,说:“深山里,白天,黑夜,刮风,下雨,两年多,不能给你写信,怕影响你和天津的女生,想极了,就写个纸条,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好苦!你为什么就不给我写封信?为什么就不告诉我你和天津的女生结束了?”

我想解释,还没说话,晴儿说:“我知道,不能怪你,我娘告诉我了,是她不让你写信。”

我低下了头。

晴儿说:“我无望,可我一直在等着你,等到复员,等到现在。你呢,你也可以说是无望,可你马上就有了她。并且,为了她,又一次的不要我!”

晴儿走到我跟前,说:“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一个是坚如磐石,一个是轻如蒲草。卢治安,你记住,这辈子,你欠我的!你欠我方雪晴的!”

这是晴儿第二次直呼我的名字。

我轻声地说:“晴儿,对不起!”

我轻声地说:“晴儿,是我不好!”

我轻声地说:“晴儿,我也对不起方部长,方阿姨!”

我轻声地说:“晴儿,我------。”

晴儿扑哧一下又笑了,满脸的泪花,闪闪的。

晴儿说:“算了,算了,别抒情了。也怨我爸,我娘,恨死他们了。”她把“恨”字咬得很重。

说着,晴儿笑了,很阳光的那种笑。

晴儿从堂屋端来杯水,说:“光顾发牢骚,忘了照顾你了。”

她把茶杯递在我手里,一笑,很诡异的一笑,对我说:“我看见她了。”

“谁?”手一抖,茶杯里的水溅到了手上,好热。

“看把你紧张的,还有谁?她呗!”晴儿笑嘻嘻的,接着说:“回来时,我爸,我娘到街里(县城)接我,在她那吃的饭。我一眼就觉得是她。”

晴儿还是笑嘻嘻的,但很认真的说:“她说她认识我爸,说我当兵走的时候在公社也见过我。人好喜兴,热情,也挺大气,实在,对,很实在。就是,就是------。”

晴儿歪着头,想了想,说:“就是不如我个儿高,也没我------”她转过脸,看着我,说:“我觉得她也没有我长得好看。你觉得呢?”

门外方阿姨的声音:“你这死妮子,有这么说话的吗?”

我笑了,说:“你说得对,你好看。”

“真的?”晴儿问。

“真的。”我回答。

“那她一定就是有超乎一般人的优点,起码会是超过我的优点。不然,你这样的情种也不会动心。你说说,让我也学习学习。”晴儿半似认真、半似调侃的说。

我想了想,真的没法儿回答,就随口说:“还真想不出什么来,俗话说的,燕瘦环肥,各尽其美吧。”

晴儿尖叫道:“那谁是燕,谁是环?我是赵飞燕,她是杨玉环?你这不是情种了,是花心呐。”

我忙说:“不是这个意思,怎么说呢?就是觉得她挺温顺的,像个小绵羊似的。”

晴儿久久没有说话,看来真的是在认真的思考些什么。良久,点了点头,说:“明白了,明白了。”

我说:“我就是随口一说,你明白什么了?”

晴儿很认真地对我说:“你记得不?你曾经说过我是小梅花鹿,记得不?”

我说:“记得呀。”

晴儿说:“在你眼里,我是梅花鹿,可爱,机灵,厉害;她是小绵羊,可爱,温顺,温柔。你更喜欢这种,对不?”

我的心突然砰砰乱跳,晴儿一语道破了我的心思。

好像脸又红了。

晴儿似乎并没有产生怨怼的情绪,还是极认真地对我说:“你举个具体的例子,举个她温顺的具体例子,我想听。”

我一时实在想不出来,看到桌子上有个果盘,里面放着葵花籽,就说:“比方吧,比方说吃葵花籽吧,她总是为我一颗颗的剥了壳------。”

说完,我就有些后悔,忙接着说:“我就是这么一说,她也不是每次都这样。你也好着呢。”我想把晴儿为我夹菜,为我点烟,为我------,都一一列举出来。

晴儿说:“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是有差距。”晴儿沉思了一会儿,总结似的,说:“她呀,更具备中华民族妇女的传统美德。你呢,我爸说的,虽说祖辈都参加了革命,但根子还是士绅的家庭,三从四德,讲究礼数。你骨子里也是这样的人,所以,她适合你,你也选了她。我也服。”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其实,我也做得到的,我爸,我娘也是这样教我的,我也是这样的人。”

她说话时,两手插在绿军裤的兜里,踱着步,微微蹙着眉头,很坦然,很真诚,似乎在思考,似乎在回答。

正午的阳光,从窗口铺撒进来,她的身上,染满了金色,一尊美丽的雕塑。

电话铃声,方阿姨放下电话,满脸喜悦的笑容,进了屋门,很高兴的说:“好事诶,好事。”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晴儿说:“我的亲娘诶,台湾解放了?不至于的吧。”

方阿姨抬手打了一下晴儿的头,说:“别瞎贫,是你爸的电话,说承德‘复转办’来通知了,你分配在地区电信局,在党办,以工代干呢。真不错,电信局,还真跟你的电话兵对上口了。”说着,又止不住的笑起来。

我也很振奋,说:“阿姨,这可真是件大喜事啊!”

晴儿倒是很平静,说:“我爸说了吗?哪天报到?”

方阿姨说:“说是下旬,21号。”然后问:“今儿个几号了?”

我说:“16号。”

方阿姨说:“哎呀,这不就在眼巴前儿了吗?”

我和方阿姨说着话的时候,晴儿已经到了堂屋,在铁盆里倒满了水,泡上了衣物,挽起了袖子,坐在木板凳上,弯着腰,歘拉歘拉的在搓板上洗床单了。

方阿姨说:“你个死妮子怎么又洗上了?”

晴儿头也没抬,说:“我要抓紧时间,走之前把家里所有的衣物都拆洗一遍。”

方阿姨说:“也不在乎这一会儿半会儿的啊,再说也没处晒了啊。”

晴儿还是没抬头,继续歘拉歘拉的搓着床单,说:“我再拴几根绳子。”

我忙说:“阿姨,就让晴儿洗吧,我们就在这说话。”

晴儿抬头看了我一眼,直了下腰身,对方阿姨说:“娘,我要让所有的衣服、被子、床单都有太阳的味道!”接着又补充了一句:“雪后初晴的太阳光的味道。”她的眼睛很美,目光里,是亲情,是温暖,是爱。

方阿姨笑了,对我说:“我家妮子说的话多可心吔!太阳的味道,太阳光的味道,我得记住这个词,一会儿给老方念叨念叨。”说着,到仓房准备午饭去了。

晴儿指着灶边的水桶说:“你别闲着,到仓房提桶水过来。”

我说:“我去井台挑一挑得了。”

晴儿说:“缸满着呢,一早伙房王伯挑的。再说,全公社干部都在这开会呢,你不去会上,给我挑水,不怕影响了?你不是最怕影响不好吗?”说完,“扑哧”一笑。

在仓房里,方阿姨小声对我说:“再嘱咐你一下,妮儿都明白着呢,她要是耍个小脾气,你担待着点儿。”眼里都是慈爱。

我的眼睛一热。

晴儿在床单上打上了肥皂,直起腰,长长的舒了口气,对我说:“时间太紧了,原来还想到你们矿上去看看呢。”

我笑了,说:“这你就不知道了,矿山是最忌讳女人的,不许女的上矿,不吉利。”

晴儿眼睛睁得大大的,说:“真的?都什么年代了?”说着,看了我一下,低下头,轻轻的说:“我也就是想看看你的工作环境,想知道你在矿上的样子。”

她使劲的揉搓着床单,说:“听我娘说你总下井”,说到这,她停住手,仰起头,很专注地看着我,说:“你要注意安全。”声音很轻很轻,“下井一定戴好安全帽。记住。”声音还是很轻很轻。

我心头一热,说:“放心,我记住了。你也要注意身体,医院。还有你手上的冻伤也要快点去看看。”

晴儿说:“你要是有时间,就多来和我娘说说话,她愿意和你说话。她后悔着呢,觉得委屈了你。”

我说:“可别这样说,是我不好,辜负了她。”

晴儿说:“你也别这样说,其实你没答应他们,他们更是高看你一眼。”

我说:“这话怎么说的?我看见方部长鬓角都有了白头发,心里很愧疚,觉得真的对不起。”

晴儿说:“你别看王伯一个做饭的,没文化,他一直对我爸、我娘念叨你的好。”

“我有什么好?”我说。

晴儿笑了,说:“跟天津的那个女生,我近,她远,整整一年多,你忠实自己的感情,恋念着她,不要我,讲的是真情。我当兵了,我爸,我娘盼着我进步,不让你给我写信,你就没把信寄给我,愿意我有好的前程,这是为我着想,这也是真情。你跟这个小杨刚好上,我回来了,我爸、我娘都安排好了,想让咱两个好。王伯说的,论条件,我爸、我娘是干部,她家还下放在农村;我家就我一个姑娘,她家还有几个兄弟;我是初中毕业,她也就是小学三、四年级;我在承德工作,她在街里(县城)上班;我是国营企业,她是个服务员;我是个党员,她是个群众。就是这样,你还是要她不要我,说明了什么?说明你不是个趋炎附势的人,你讲的是一个情字。”

说到这,晴儿说:“快给我倒杯水,渴死我了。”

我忙倒了杯白开水递给她,晴儿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说:“所以我爸、我娘更高看你了。”

不知为什么,我一时心中有些不悦,晴儿转述的王伯的这些话,其实在自己的内心也都想过,可经晴儿这样说出来,心里隐隐的有些不快。

我说:“王伯分析得这么多啊。有一条不对,她可不是群众,是团员,共青团员,还是支部书记呢。”

晴儿哈哈的笑了,说:“不高兴了,是不?那我也再补充一点,我长得比她好,对不?你承认过的。”说着,又哈哈的笑起来。

我也笑了。

一时间,我有种很奇异的感觉,我们像两个朋友似的说着话,聊着天,我们似乎不是在说自己,说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情感,而是在谈论着与己无关的别的什么人。

好一会儿,晴儿说:“就要走了,我想------。”她呡着嘴唇,停了会儿,说:“你能给我张你的照片吗?留个纪念。”

我的眼睛湿了,点着头,说:“行。”

她又说:“还有,我娘说你给我写过好多信,你还留着吗?要是还留着,能给我看看吗?”

我说:“行。都在18号营子呢,你走前我一定给你。”

晴儿说:“以后要是到承德,找我。”

我说:“一定。”

我看了晴儿一眼,说:“你,也给我张照片,行吗?”

晴儿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晴儿说:“你还记得吗?年10月30号,我问你会忘了我吗,你说不会。可才过了两年多,你还是不要我了。你忘了我是怎么咬你的胳膊了吗?你还记得那个疼吗?”

我掉眼泪了,说:“晴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晴儿没说话,默默的站了起来,把手在绒衣上擦了擦,走进自己的屋子。过了好一会儿,见晴儿左手放在背后,右手拿着把剪子走出来。

晴儿很平静地说:“不给你照片了,照片只是现在的我,人总会老的,留不住模样。也不会咬你了,疼只是一时的,伤疤好了就会忘了疼。”

她把左手伸出来,紧紧攥着,她的一绺头发!

她走过来,拉起了我的手,把带着她的生命,带着她的青春,带着她的芳香的一绺头发放在我的掌心,眼睛深情地望着我,说:“别忘了我!”泪水,晶莹的泪水,顺着她的面颊,小河似的淌了下来。

我紧紧地握着晴儿的头发,我知道,此生此世,一生一世,永生永世,我是还不清晴儿的情债了。

除非山崩地裂。

除非地动山摇。

除非山呼海啸。

除非海枯石烂。

我欠你的,晴儿。下辈子吧,如果有来生!

电话响了,催促我到会上去。

我说:“晴儿,我得走了。”

晴儿没说话,轻轻的,笑了一下。

我说:“定下哪天走,告诉我,我来送你。”

晴儿还是没说话,轻轻的,笑了一下。

我说:“别忘了,抓紧去卫生院看看手。”

晴儿看了看自己的手,还是轻轻的,笑了一下,对我说:“你也是,下井注意安全,别忘了戴安全帽。”

我说:“走了?”

她向我走了几步,仰起头,看着我,说:“走吧。”

我用手拍了一下她的头,说:“好好的!”

她用力点了点头,说:“你也是。”

我走出房门。

晴儿没动,还站在堂屋中。

我走到院门口,回头,看见晴儿静静的依着门框,立在门前的台阶上。

她黑了,瘦了。

她剪成了短发。

她的眼睛很明亮。

她的眼睛很深邃,一潭深水。

她显得很稳重,很成熟。

她穿着件部队的绿绒衣。

她绒衣的袖口挽了起来。

她显然是在洗衣物,两只手湿漉漉的。

她穿着一条显得很肥大的绿军裤。

她轻轻地倚在门框上。

她丰满的胸起伏着。

她静静的,默默的看着我。

不说话。

就这样静静的,默默的。

看着我。

平静的,平和的,目光。

晴儿的目光。

我向她挥了挥手。

她没有说话。

我转身走出了院门,刚走上大道,花花蹿了过来,旺旺叫着。

我忙回头,看见晴儿站在黄土夯的院墙内,看着我,满脸的泪水。

我又向晴儿挥了挥手,刚转身,就听到晴儿长长的呼喊:“卢治安,你记住,我—恨—你!”

这是晴儿第三次直呼我的名字。

我没敢再回头,我的脸上,已经全是泪水。

我没有想到,与晴儿的这次话别,竟是我人生中与晴儿最后的一次相见。自此以后,时光荏苒,山水茫茫,人生多舛,世事沧桑,四十五年了,整整四十五年过去了,我们再也没能晤面,也再也没有互通过任何信息。

那天,3月20日,当我如期赶到方部长家,迈入那熟悉的院落时,方阿姨疾步迎了出来。

“小卢,孩儿啊!”方阿姨迎面对我说:“这么早,你还是来了。”

我问:“阿姨,晴儿准备好了吗?”

方阿姨说:“咳,走了。昨天夜里,县委接老方去承德开会,妮子就顺道走了。想给你打个电话来着,妮子没让,说几十里山路你也来不及啊。”

我的心立刻空落落的,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这时,太阳刚刚出山。

看我失落的样子,方阿姨说:“你也别太走心了,承德不比山西,地方也不比部队,以后见面的机会多了。进屋,吃口饭。”

我从书包里拿出几张照片,递给方阿姨,说:“说好了的,给晴儿的。”

方阿姨戴上花镜,仔细地看,说:“多精神的棒小伙,怪不得这么招惹人呢。”说着,嘻嘻的笑起来,说:“中,放心!我回头给那死妮子寄过去。”

我笑了一下,没说话。

我又把两年来写给晴儿的信拿出来,有26封,用纸绳扎着,递给了方阿姨。“阿姨,这是我写的给晴儿的信,她说要看看,给您,您看行吗?”

方阿姨接过信,用手掂了掂,重重的叹了口气,说:“唉,委屈了你呦,阿姨心里挺不好受的。放心,我一准儿给晴儿寄过去。”

我说:“阿姨,是我辜负了晴儿。”

方阿姨拍了下我的肩膀,说:“不说了,不说了,吃早饭吧”。

我说:“阿姨,我真的吃不下。”

方阿姨看了看我,说:“也好,随你。”说着,从食品柜里拿出个用手绢裹着的包,递给我,说:“妮儿说给你的。”

我解开系着的手绢,满满的,有好几捧,剥好的葵花籽,白白的,一粒粒珍珠。

眼前,重现了那天的对话:

晴儿极认真地对我说:“你举个具体的例子,举个她温顺的具体例子,我想听。”

我一时实在想不出来,看到桌子上有个果盘,里面放着葵花籽,就说:“比方吧,比方说吃葵花籽吧,她总是为我一颗颗的剥了壳------。”

只是随意的几句话,这个晴儿,都记在了心里。

金子的心,银子的心,水晶石一样透明的心。

手绢包沉甸甸的,太重了,我捧不动。

我很想哭,但没有哭出来。不是因为方阿姨在,而是,我的泪水,都流进了心里。

甘甜,或者苦涩。

我走出了院门,我回过了头,分明看见晴儿就站在黄土夯的院墙内,看着我,满脸的泪水。

我不由自主的向晴儿挥了挥手,刚转身,又分明听到了晴儿的声音:“卢治安,你听着,我—恨—你!”

一时间,我觉得蓝天,大地,高山、河流,百里长川,都在回响着一个声音:“卢治安,你听着,我—恨—你!”

我痛哭失声,我热泪长流。

我来到大川里正在化冻的河道边,从塞罕坝上卷着浮冰的河水正急流而下。我高高的举起了包裹着粒粒珍珠的手绢,把那一颗颗珍珠撒进了湍急的流水中。

于是,晴儿,晴儿的心,晴儿的爱,永远珍藏在塞北的青山绿水中,永远珍藏在我的心里。

我把手绢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前,遥望百里长川,蓝天、大地、高山、河流,我用我全部的愧疚在呼喊:

晴儿,对不起!

扑愣愣,水边柳拨子丛中的鸟儿惊得飞起。

阳光下,我长长的身影。

从此,百里长川,再也看不到晴儿。

从此,山水相隔,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晴儿。

从此,“我恨你!”晴儿对我说的这最后一句话,在我的心里,已经整整四十五年。

从此,“对不起!”我对晴儿说的这最后一句话,在我的心里,会是一辈子。

如今,我已经很苍老,但我知道,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息,在我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回想人生,我也会对着冥冥的长空说:

“晴儿,对不起!”

晴儿,我终生的痛------。

作者:卢治安,年生人。天津90中学届高中毕业。年底到河北省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插队落户。年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年毕业后在天津教育学院(后并入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现已退休。

来源:知青情缘



转载请注明:http://www.aideyishus.com/lkyy/5182.html
------分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