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亮起了忽明忽暗的灯盏。贵福挺直腰荷起把，木讷地从地坝上拾起村衣搭上肩。他沿着山路往家走。

离娶亲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贵福却像丢了魂似的。一家人都在忙着碓米做粑磨豆腐写红帖子。他觉得自己是个闲人，大家似乎在办一件与他无关的事。他甚至不明白，山那边只见过一面的麻脸女人怎么会成为他的婆娘。他的婆娘应该是菊花，白白净净漂漂亮亮一嘴白牙的菊花。

然而，菊花已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她淹死在村前的藕塘里，在前不久的一个大清早。人们看见岸边有一花篮洗净的衣服，一簸箕洗净的白菜，就是不见洗衣服洗菜的姑娘……

菊花的死扇了贵福一耳光，扇得他昏头昏脑了。他时常想着菊花，就连准备娶婆娘的日子也不例外。山里人有什么别的办法？只有靠拼命地锄板结的土地，靠挥汗如雨的疲劳，靠虎口撕裂的痛苦，去冲淡脑子里的菊花。

不知不觉地，贵福神差鬼使绕着道走到了藕塘边。他明白过来，心里陡然一惊。人一下子软绵绵的，坠入云雾中去了。过了许久，贵福娘嚎哭着唤来人，把塘坝上不省人事的贵福抬回家。半夜，贵福醒来，拉着娘的手喊：“菊花，我跟你下山去。菊花，我们走吧。昏黄的灯盏下，贵福娘扯着围腰布揩儿子的泪。一边还哭着说：“菊花，你这个精怪，死了也不放过我儿贵福。”

许多年以前，山坳里一个穷汉子出外打铁谋生。两年后破衣烂缕回山，却加了两样东西：一顶黑色的破毡帽和一个俊俏的婆娘，这汉子就是菊花的爹，这婆娘就是菊花的妈。菊花娘从上山后一直未下过山。菊花的日子是同砍柴捡松球、挖地锄草连在一起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山里人永远不变的生活节律，偏偏太阳焦烤风雨雕琢，把个菊花出落得楚楚动人。

终于有一天，菊花的爹娘把女儿叫到面前：你是个大姑娘了，该寻个主儿。爹娘做主，答应了一家，挺有钱的。菊花先是说不答应，然后大声哭闹。爹一甩手：“这由得你？”把门反扣上了。

这天夜里，月黑林深，从窗口跳出的菊花拉着贵福，跌跌碰碰地沿着弯曲的山路下了山。两人连夜敲开了贵福表哥的家门，准备第二天再往远处走。

第二天一早，鲁莽的菊花的爹一脚踹倒了贵福家的门。他指着贵福的娘吼：“快叫你猪崽送我女儿回来，少了根毫毛，打断你独儿子的腿。”贵福娘战战兢兢地连连点头，打发小女儿下山捎话，还补上一句：“菊花他爹惹不起，快送人回来。”于是，正准备远走的贵福收住脚，呆立良久，然后踩着弯曲的山路上山，低垂着头。菊花一个人也走不了，远远地跟在贵福后面。上山的路好长好长啊。这次，她没有流泪。

回来后，爹打了她，娘骂了她，村里闲言碎语也兜了一头。娘骂她，她还敢顶嘴：“你不也是跟爹跑上山的?”于是娘气得哭，爹又下狠劲打。

几天后爹娘寻得有钱的主儿，一个矮胖的秃头来认了亲。接着，爹娘又万般悲痛地从藕塘里捞起了睡去的女儿。

黄雀岭有个巫婆，说是能降妖伏鬼，阴司地狱进出自由。贵福娘看着儿子婚喜日子逼近，连忙置了香纸爆竹，向黄雀岭的巫婆叩头。

巫婆闭目静思后，把吸水烟筒的臭嘴凑到贵福娘耳边，传授法术。

贵福娘乐颠颠下了黄雀岭，回家找了个葫芦瓢，开始东一家西一家，向村邻讨要起芝麻来。一上午，讨得满满一瓢，心满意足。

正中午，她围着藕塘，把芝麻一把一把撒进塘里，在塘水里落下无数小点点。正午的水面，没有风，腊月的水面上也没有藕荷，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回到家里，见儿子在小矮凳上呆坐，眼屎布满带血丝的眼睛。听到响动，身子瑟瑟发抖。贵福娘知道，儿子还是在害怕那精怪。

“不用怕了，我的儿。”贵福娘端个矮凳坐在儿子面前，“菊花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她永远不会再纠缠你。”

贵福望着娘，眼里似乎还闪过一丝光亮。

“巫师传了法术，撒了一瓢芝麻到藕塘里，让菊花这精怪趴在水底下一粒一粒地捡，捡不尽芝麻，就露不出水面。”贵福娘得意地给儿子壮胆。

“芝麻,芝麻,一粒一粒地捡…”贵福看到白白净净的菊花趴在碎石瓦砾的水底下,痛苦地寻找着一粒粒芝麻。突然,两手发抖,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春夏秋冬，几经轮回。藕塘边不分寒暑经常转悠着一个赤脚光膀子的小伙子，口中念念有词：芝麻芝麻慢慢捡。芝麻芝麻慢慢捡。#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