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孙葆元

戚老爷子爱鸟，听惯了画眉的哨，就想听听会说话的。家里有个说话的，那是他老伴，戚老爷子觉得和老伴说话不过瘾，非要找个会说话的鸟。

那一天，他在鸟市闲转，有人捧着个纸盒，里面装了三只鹩哥。小鸟羽翼未丰，在盒子里张着小嘴要食吃。戚老爷子甚是爱怜。问价，对方要二百元一只。戚老爷子在心里嘀咕半天，狠狠心掏出两张大红票子，买回来一只最中意的。回到家精心侍候，把鸡蛋煮熟，蛋黄晾干，磨成细粉，再掺上黄豆面、荞麦面、小米面，蒸成窝头，再晾干，筛成颗粒，喂那只小鸟。一边喂还一边和它说话。老伴在旁边看着，数落道，你对自己的孙子也没这么精心！戚老爷子不以为然，鸟嘛，也是以心换心喂出来的，你不好好待它，它怎么会待见你？

鹩哥没有辜负戚老爷子。一天老戚去喂它，它张口来了一句：“吃了吗？”戚老爷子乐了：哟，它会说话了！仔细一想，没教它这句呀，跟谁学的？喜出望外，于是说：“没呢，你先吃。”那只鹩哥斜着眼看他，小脑袋四下晃动，仿佛这屋里的事它全明白。老伴旁观者明，提醒他，你每天提着它乱逛，和人打招呼，不管子丑寅卯，张口就问吃了吗，它能学不会吗？敢情，喂鸟的不如观鸟的，这个老伴比鹩哥还厉害，观鸟又观人！

戚老爷子有两个宝贝女儿。大女儿叫戚小琴，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小女儿叫戚小环，正上高中。年轻人贪睡，每天清晨戚老爷子都要当一回报时钟。先喊小女儿，“环环，起床了，上学！”小环要上早自习，要早早叫醒她。半小时后，他又喊，“琴琴，起床了，上班！”大琴上班可以卡着点去，不必匆忙。

没想到这个程序被挂在阳台上的鹩哥学会了，一天它在笼子里叫，“环环，起床了，上学！”老伴听见了，斥道：“你喊就喊呗，还怪声怪气的，不怕孩子笑话！”戚老爷子也纳闷：我还没喊呢，谁在这里捣乱？一抬头，看见鹩哥在笼子里蹦来蹦去，又来了一声，“琴琴，起床了，上班！”琴琴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头没梳，脸没洗，就走到笼子底下冲着鹩哥吼道：“你捣什么乱？害得我没睡好觉！”鹩哥不理她，斜着眼看她，它大概在琢磨：这句话怎么译？

翻译的问题没有解决，戚老爷子的工作叫鹩哥顶了，每天清晨时辰一到，它准时催促，“环环，起床了，上学！”“琴琴，起床了，上班！”直到琴琴出嫁了，它还在喊。戚老爷子掐过表，鹩哥喊得准时，一分钟都不差。你说，戚老爷子能不喜欢这只鸟吗？

戚老爷子的住房临街，那几天街面维修，凿岩机响个不停，嘚嘚嘚嘚嘚，吵得人心绪不宁。这也可以理解，路面坏了就得维修，维修哪有不出动静的？但是，到了晚上，声音还是响个不停，戚老爷子就有意见了：彻夜地响，还让人睡觉不？这不是扰民吗？气得打开窗户想喊一嗓子，往下一瞅，人家工地早停工了。咦，真是见鬼了！这时，凿岩机又从阳台上响起来，不用问，那只鹩哥睡不着了，在那里无聊呢！

尽管扰民，鹩哥得到的夸奖还是胜于训斥。不管夸奖和训斥，鹩哥都摆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既不得意又不懊丧，继续我行我素。一群鸟友听说戚老爷子的鹩哥会念唐诗，不知是真是假。养鸟、调教鸟的高手都知道，鸟学人语就是模仿，教它简单的发音还行，这唐诗抑扬顿挫，连方言浓的人都找不着调，何况一只鸟？就不大信。

戚老爷子说，信不信，你们去听听不就行了！鸟友们来了兴致，提着各自的鸟笼子，画眉、百灵、小黄雀一时云集戚府。戚老爷子把他的鹩哥笼子提到客厅，挂在窗帘钩上。刷壶、净盏、泡茶，一切准备停当，一屋子人没有吭气的，静等鹩哥开言。

那只鹩哥应该是见过世面的，在街心花园里它和这些鸟爷们打过照面，今天怎么生分起来了？只见它在笼子里跳来跳去，恨不能找个缝钻进去。主人说，给各位爷们念一句唐诗！鹩哥背过脸去，把尾巴冲着他们撅了撅。爷们很失望，戚老爷子更失望，这只鸟真不给力，当着众人打我的脸！鸟爷们不再静默，纷纷拈杯品茶。茶水入口，一股山岚清气充溢口中，突听一声：“收废品！”气韵悠长，有绕梁之概。众爷噗的一声，把茶水全喷到地板上，差点笑岔了气。在鸟爷看来，这就叫脏了口。脏了口是养鸟的大忌，戚老爷子满脸通红，这回栽在同行面前了！

那鹩哥似乎被众人的大笑激动了情绪，又来了一口：嘚嘚嘚嘚嘚！

一位鸟爷说，我听明白了，是唐诗，五言绝句！

什么会背唐诗？戚先生吹呢！众人准备离去，刚提起各自的笼子欲走，鹩哥来了一句：“问君归期未有期？”

啊，它真会念唐诗！戚老爷子总算找回一点面子，你这个坏鸟，刚才给我们说相声是吧？

转眼，琴琴的孩子出生了，由姥爷姥娘带着。小孩子尚在懵懂之中，撒尿不择地方，干干净净的地板，说尿就尿，害得姥爷一边擦地板一边吓唬小外孙：“娘腚的，再尿打屁股！”纠正小孩子的毛病不容易，吓唬了数十次不见改正。一天戚老爷子喝茶水，一口气没倒匀，咳嗽了一声，把水喷了一地。鹩哥在笼子里叫：“娘腚的，再尿打屁股！”戚老爷子大怒，冲过去对鸟喝道：再说脏话我把你的毛拔了！

鹩哥一定以为主人这是表扬它呢，每次见到戚老爷子就来一句：“娘腚的……”

戚老爷子终于忍不住，从鸟笼子里掏出那只嘴巴灵巧的鹩哥狠狠地摔在地板上，那只鸟的羽毛和翅膀全奓起来，不一会儿又合拢，气绝了。戚老爷子看着一地黑色的羽毛，愣了半天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