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玉箫
韦皋
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
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
“青埂峰下,一僧一道告诫灵性已通凡心正炽的灵石:‘凡间之事,美中不足,好事多磨,乐极悲生,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你还去吗?’顽石曰:‘我要去。’”
这人世悠悠,天道渺茫,却总有些人不畏毒手尊拳、不信流水无情,放胆撇下那一颗木石之心,非要以己之命,博一片情孚意合。
于是,便有了所谓薄情:你将这一生都许了他,他却开始装聋作哑,你以为的木石前盟,不过是他的无心之恩。
在韦皋成为名震八方的左金吾卫将军、封疆大吏之前,青年的他曾在一个姜姓的使君家授业,为姜家的小儿荆宝讲习经书。荆宝善与人交又人情练达,对韦皋尤为欣赏敬重,二人的关系如兄如父,并很快因性情相近结为知己莫逆。
在荆宝的身边有一婢女,名为玉箫,约是总角的年岁,口齿伶俐,活泼可人。玉箫也随荆宝称韦皋为韦兄,三人相处融洽,无什么尊卑之分,也便无有僭越。在韦皋讲经时,玉箫常常托腮旁听,若是讲到她感兴趣的地方,那水灵灵的大眼睛里便会泛起星光,甚至听得比荆宝还要认真入迷;若是韦皋讲到晦涩难懂处,再看玉箫,早是上眼皮与下眼皮纠缠得难分难解,不消多时,重重的呼吸伴着起伏的轻鼾声便会响起。
看着玉箫,韦皋总会觉得世界都柔软了起来,漫山遍野的花也都开好了。
日子就这样匆匆溜走,没有大的惊喜却也从不无聊。两年后,姜使君接令入关,荆宝的学业也有了大的长进,韦皋意识到实不该继续留在姜家吃食居住,于是便搬到了相去不远的头陀寺中暂居。
荆宝挂念韦皋,时常去看望,若有不便抽身时,则遣玉箫前去。玉箫细腻体贴,每每登门必会带去些物资用品:天凉时携去厚被,悉心铺好,再向韦皋索要个感激眼神;或是带去些糕点,捏出各色别出心裁的形状,让韦皋吃得满口桂花香;偶尔带去一方白瓷砚,献宝似的捧在韦皋面前,讨他一句夸奖;更多的时候,是拿来一卷经书,缠着韦皋讲上半晌,而后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彼此的爱慕之情就这样不清不楚地产生、蒸腾、弥散,继而盛放。晨钟暮鼓混着乡里吴音,他在檐头小竹椅里读书,她就升起炊烟惹了一身香汗;他在雨后的石路上踩着月光,她则在没膝的浅水里将洗好的袍子绞干;他读史诵诗闭眼参禅,她烧茶煮饭洗好碗盏。
韦皋是读过《诗经》的,读过“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读过“自牧归荑,洵美且异”,那些旖旎文字只让他觉得相逢相许是那般惬意美好,却从未奢望过轻易拥有。而如今,玉箫于他便是最美的邂逅,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只可惜深情不寿,故事讲到这里便是落了俗套的转折:韦皋的叔父来信,要求他速速回家省亲。
直到舟船停在江岸的一刻,玉箫才生了离别的滋味,她忍着抽泣来送韦皋返乡,嗓音呜咽,两个眼眶红得好像闻得见香味的春桃。那是韦皋第一次在玉箫脸上看见悲伤的痕迹,虽是楚楚动人,但他最爱的还是她的爽朗笑颜,那般地单纯而美好,数不清有多少次让他如沐春风。
为了不让玉箫过度伤心,韦皋与她约定,少则五载,不出七年,待她出落得亭亭,到了当婚的年纪,定会回来娶她。韦皋还写了一首诗,并留下一枚玉指环,一同赠予了玉箫。
后来,韦皋一路封侯:从佐使府到陇州节度使,又擢升左金吾大将军,被委以镇守蜀地的重任。在西蜀任仆射的韦皋,在重审旧案时,竟意外发现了多年未见、身载重枷的荆宝,经过几番审理后,韦皋得知荆宝是被家人连累以致轻罪重罚,韦皋即刻为他昭雪并留他在身边做宾客幕僚。
由于与吐蕃的战乱方平,蜀地百废待兴,韦皋焚膏继晷终日忙于公务。他甚至无暇与荆宝班荆道旧,便更忽视了荆宝的几度欲言又止的面有憾色。
一连数月,战地西蜀在韦皋的厘奸剔弊下终于秩序井然,难得闲暇,韦皋忙叫来荆宝,问起玉箫的下落。荆宝沉默了许久,韦皋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那昔日的白衣少年竟也蓄起了须髯,从不知烦恼为何物的荆宝竟也会眉头紧锁,手背与脸上深深浅浅的疮疤足见这些年他吃了不少苦。那一别,是多少年了,韦皋已记不得……
荆宝缓缓开口:“仆射登船那日,曾与玉箫订下七年之约,您说七年为限,必来娶他,您逾期未至,玉箫便绝食而终了。”
原来,独留鹦鹉洲的玉箫望眼欲穿了五载,却没能等来一纸鱼雁,山远水长,她的相思比远山还要绵长。又过了两度春秋,她守望的姿态宛若磐石,越多人笑她痴,她反而越坚韧。朝飞暮卷,玉箫早已出落得绰约多姿,只可惜丢了往日的欢颜,只因她等的人还是未来。
在第八年的春天,玉箫重新去了头陀寺,又听了一遍那里的晨钟暮鼓,又走了一遍青苔石板,在韦皋常坐的那把小竹椅里她重看了一场月光。
在太阳照常升起的时辰,玉箫回到姜家,梳洗罢,合上了那卷被翻软了的经文,眼神里卸下了等待,只剩决绝。玉箫自语:“韦郎一别,已过七年,是不来了。”而后再不进食。
玉箫死了,姜家人念其痴心尤为不忍,于是将她桌边韦皋赠予的玉指环戴在了她手上,连同她在死前誊写的韦皋的赠诗一同下葬。
“仆射可还记得那诗?”荆宝说道,“‘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玉箫至死还在念着……”
荆宝又说了许久,可泪眼模糊的韦皋早已听不清:那场别开生面的缘分,曾陪伴他们数年时光,可别离的笙箫竟也在不经意间吹响,离恨曾让他们悲不自胜。他便将玉环作信取代鱼雁传书,可分明说好的两地相思,他却兀自遗忘。盟誓是他所许,也是他所背弃。不忍想多少次玉箫“为遣相思梦入秦”,可他竟连梦中也不曾有一次与她相会。
韦皋连连哀叹,晚了十几年的伤心终于一并袭来,半生的戎马倥偬,他总是自豪地以为自己从未负过天下人,他以为平生无憾事,未料竟负了心上人。
后来,韦皋开始广修佛缘,铸佛像,以报玉箫夙心。韦皋甚至断了娶妻的念想,偶有闲时,便画起玉箫的小相。
故事讲到这里,本可视为休止,但在《云溪友议》中,却增了另一番滋味的结局,说是为求比目连枝的善意成全也好,说成狗尾续貂的浮笔浪墨也罢。人心多是柔软,也便不免对世间事都追求那么一份圆满。
为了不让韦皋与玉箫的缘分断尽,人们便又为他们的故事勾勒上了一抹玄幻的色彩:有一祖山人会招魂之术,韦皋为见玉箫便请求他帮忙。那人让韦皋斋戒七日,若是求见心诚,便有可能再会玉箫。
七日过后,在一个月影下沉的夜里,玉箫清魂果真穿过缭绕烟霭悄然而至。一成不变的她还是那个不知恨只知爱的人,玉箫笑着感谢韦皋,说是承他写经造像之力,自己旬日便可托生,十三年后将重为韦郎侍妾,再续前缘,以谢鸿恩。
转眼,又是十余载年岁。因韦皋二十几年治理西蜀有功,边疆各族人心归附,他便几度受加官进禄,官至中书令。
在某年韦皋的生辰庆典上,他所理境内各个节镇均送来贺礼,华衮之赠者有之,物薄情厚者有之,见多了奇珍异宝的韦皋早是习以为常。但这当中有一样“贺礼”却让他再也移不走视线:有人送来一名歌女,名为玉箫,一字不差。
那歌女在宴席上始终羞赧地垂头,韦皋连忙走近,歌女抬了头,对视的一瞬韦皋目眩魂摇。那歌女正是当年荆宝家的玉箫模样,除去眼下多了一滴泪痣,再无半分差异:同样软糯的声线,同样闪烁的眼睛,同样透红的脸颊,同样婀娜的身段。更让韦皋惊诧的是,在那歌女的中指上竟长着一个肉质的指环,那形状正与当年韦皋在临别前赠给玉箫的玉指环完全契合。
后来,韦皋与此玉箫结为夫妇,他们的故事被改编成了《玉箫女两世姻缘》,流传了世世代代。姜夔也将其写入了《长亭怨慢》:“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吩咐。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
其实,说是圆满的结局,多半是世人的自欺欺人,就像一面圆镜被砸得粉碎,无论再怎么拼接,终究是一面破碎的镜子。
被刻意修改了的故事,无非是人们搏斗不过当下境况,又不甘向悲剧俯首称臣,所以他们伪造了一场双赢的骗局。不论是弥天大谎也好,是无伤大雅也好,因为动了真心,便再不敢坦诚相见。
人们总是执着于向岁月的棋局要一场完胜,可谁又不是时光的棋子,看着别人的进退,流着自己的眼泪。
所以,有些故事读到一半便好,听一半,猜一半;信一半,疑一半;思一半,留一半。不该信的话不要轻信,不该等的人不要痴等,不该动的情不要妄动。
万里晴空,冰轮皎洁,山河大海一片安定。碑碣的字迹风化了千年已然不清,人世平淡的离合悲欢更迭不停,唯有秋水松涛一干二净。
可偏偏有些爱恋一旦涌起,便再也荡不平,哪怕她原本不是纠缠的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