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

醉人颜书坊短篇小说红妆半晕

发布时间:2022/9/19 16:19:57   

作者:嗅花鱼

壹.

锵锵锵!黑漆抄锣鸣响三声,茶楼里的闲散客人、伙计、掌柜都一齐静下来向街道上张望着。身披锁子甲腰系红绸的百长走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布衣小士,一人提着铜锣,一人怀里揣着告示、浆糊盆等物。

“查!逃犯邢盗雄!”百长抬眼扫向茶馆里的众人。看到他侧头示意,小士展了告示上前逐一核对。

茶楼掌柜端了浓浓的茶水,“官爷辛苦了。”着甲人不言,小士从二楼最内侧的厢房露出头来,“禀百长,没有。”掌柜呵呵陪笑两声,又把茶水递得更近了些,“官爷们这么辛苦,不知道在查什么?”

“别提了,跑了个盗犯,还是京都天牢跑出来的。”百长两口灌下茶汤,随手扯了一张告示扔在桌上。“掌柜的贴好,要是见到了,即刻举报重重有赏。要是敢隐瞒不报,按同罪论处!”

震慑的身形刚一离开茶楼,宾客们纷纷围上前,对着画像,议论着这个京城监牢跑出来的罪犯。

“小兄弟,你可知道这是什么人!”一个大腹便便的茶客转头看着邻桌的林元,脸上满是卖弄的得意神色。

林元细看他手中端着店内最贵的茶盏,杯中浅青色的茶汤也好像是今春新茶。“逃犯嘛!”

“小兄弟,你只言其一,不知其二也!”

“这位大哥,你知道细情?”林元一边说,一边坐到胖子的身边,店中有其他好事的客人也一同凑上来。

“邢盗雄啊,行就盗,不行就杀,别人图财他害命。盗一半,只要金银,不要珠宝玉器。留一半,只杀男子,不论老弱病儒。”说者自鸣得意,听者膛目结舌。

“去年偷了京城白公一家,白公那可是皇商啊,府中连带仆役杂随几百人,一夜之间,连只公猫都不剩了。”林元大惊,吓得打翻了手边的茶杯,茶水倾泻之际,他赶紧伸手推远了身旁的胖子。

胖子见状摇头笑道:“瞧把你骇得,你要是见了那血流成河的场面还不得吓尿了!”听客们一片哄笑,林元摸摸袖中鼓鼓的荷包十分配合地羞红了脸。

终于从茶楼里挤出来,林元掏出刚刚得手的钱袋粗略一看,满满的银疙瘩除外竟然还有一块整好的银锭。想那胖子是很清楚杀人掠财的邢盗雄,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发现自己的钱包不见了。

今日收获颇丰,林元心情大好,再看芳草街的景色果然格外明媚。迎面走来不知谁家娘子,纤腰细背、朱红面玉,盈盈楚楚好似柔风拂柳而来。林元只一眼,便痴得同废人般定在原地。

“那是谁家娘子?”一块银疙瘩丢在包子铺的面案上,林元捡了干净的凳子坐着。

“那可不是谁家的娘子。小兄弟,来徐州多久了,可听过醉花葛?”铺面主人选了十个汤汁诱人的包子盛上来,又用一块干净的白布搽了桌面。

“风尘女子?”

“早些年是,后来听说赎了身,领着个丫鬟一人住在杨柳巷里。”男主人又端上一碗热腾腾的汤水,朝着青楼妓馆的方向努努嘴。“芳草街三个青楼,走了魏姑娘,再没出过花魁!美人啊!”

“她一个人,靠什么过活?”林元再看远去美人的身影,好像仍有香风顺着她的方向吹来。

“她靠什么?她自然是会什么靠什么。”包子铺的女主人打了围裙走出来,狠狠地瞪了一眼蒸包子的男人。“别打量着我不明白,什么赎身,说得好听,不就是做了有钱人的外室。近些日子她常出来晃悠,说不准啊,是有钱人不要她了,又出来找下家呢。”

贰.

杨柳巷临街建有很多小巧玲珑的绣楼,魏姑娘的彩楼就在其中。彩楼里的丫鬟名叫小乙,左右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却长了男子一般的身量。

当初魏姑娘倾尽私蓄自赎,独要了小乙贴身相伴。骨架已经长开的小姑娘说起话来依旧柔柔弱弱,“姑娘,夜深了,今日的门,锁吗?”

眼前姑娘柔白纤细的玉指轻轻捏着一把精致的雕花牛角梳,浑圆无暇的臂膀微微伸展,梳子就浸没在了铜盆盛放的桂花水中。“锁了吧。”沾着鲜花汁的梳齿将乌黑滑顺的发丝缕缕隔开,端着铜盆的丫鬟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姑娘又不接客了,钱匣子早就空空荡荡了,妆屉里的首饰也不知变卖了多少。昨儿夜前还好好地留下了李家公子,今儿早起脸色又变回了冷冷淡淡。

“姑娘,得罪了李公子……不好吧。”

篦头的人闻此无力地垂下手臂,水润剔透的牛角梳“叮”一声砸落在地上。“……说什么一生一世,都是骗人罢了。”

小乙见此不敢细劝,那人离开有半年的时间了,是死是活全无音信,姑娘还只一心留在他身上。徐州勋贵人家一半的公子哥都盯着姑娘的绣楼,姑娘冷冰冰的模样怯退了大半的爱慕者。有真名士重金买笑,就有假风流以权压人,真怕小姐哪天得罪了人,终究还是自己倒霉。

芳草街种了许多媚香粉红的芍药,杨柳巷只有青翠飘逸的垂柳。当初搬至此处,只为这一抹干净的葱郁之色。如今没了供养花草生长的沃土,坚毅的杨柳依旧倔强地生长。

“姑娘,有人找。”

“可是李公子?就说我病了,不能见人。”

“不是的,姑娘,是个面生的公子。”自从李公子夜半叩门无果,他便知趣地不再纠缠了。如今来的是一个青涩少年,尽管穿了华丽的外裳,依旧没有纨绔公子的自信潇洒。

魏姑娘向外推开和合窗,小乙赶忙拿了木棍架住窗扇。窗外的少年华服触地,非但没有富人的贵气反添几分狼狈和滑稽。只淡淡的一眼,窗里的人便吩咐合上了木窗。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木窗再没开过,但少年依旧常来。有时送几袋钱币,有时带两件珠宝,大多时候仍旧穿着名贵的华服,只是都没有合身的罢了。

巷口一棵年迈的柳树爬满了密密仄仄的牵牛花,粉红、玫紫,大朵大朵的花瓣好像要给枯树缠出一整个春天。

“小乙,你让他上来吧。”魏姑娘重新穿了最喜欢的碧色襦裙,染指簪花,对镜整妆,小乙见了这样子再明白不过。

“姑娘,还不知道这林公子是个什么人?”

“一掷千金,自然是客人。”

林元大抵从没见过什么美貌的女子,更不知道女子闺房该是怎样光景。碧纱青帐,翠屏绿酒,除了红唇墨黛再没有其他暖色,这魏姑娘果然不同。

美人香塌含笑而坐,少年胸中心潮汹涌。小乙递过香茶一杯,林元愣愣,捡起桌上的半盏冷酒一饮而下。像是色急贪酒,更多借酒壮人胆的意思。

魏姑娘见状摆手吩咐道:“公子恐怕未用晚饭,小乙,准备酒菜。”柔软的手指触到少年轻薄的外衣,僵硬的人被那手拉着坐上香塌。“晚上风寒,公子该着厚衣。”皓齿香唇吐出暖暖的风吹到绯红的脖颈上,林元含着喉咙,吸也不是,呼也不是。

杨柳巷华灯初上,魏姑娘的绣楼早早熄了蜡烛。那日小乙一人宿在楼下的风阁里,听着房中静悄悄的,就像姑娘以前和邢公子在一起时候的样子。

叁.

纷纷扬扬的柳絮飘了满街满巷,魏姑娘临窗坐着,看着打扇戴帽的行人匆匆而过。“白团漫天飞舞,就像下雪一样。小乙,你说怎会有人不喜欢?”

“也只有姑娘喜欢了,飞到口鼻里,别提多难受。小姐你看,那赶马车的小哥用头巾蒙着脸,可真滑稽。”小乙看到自家姑娘难得欢喜,自然要多挤出两句玩笑。

魏姑娘追着尘土飞扬的马车遥遥望去,赶马车的少年慌张狼狈,仿佛生活的窘迫压在身上,再没有淡定从容的轻松愉悦。

“姑娘……”小乙轻轻唤着,好像入定一样的人方回过神来。“姑娘又不开心了吗?晚间,林公子来姑娘就能开心些了。”

一片柳絮钻进窗子落入茶杯里,魏姑娘瞧了半刻,突然抬手顺着窗棂扬了茶汤。

“姑娘这是做什么?”

“你当他是公子,他自己都快信了!”

自从邢公子离开,小乙早习惯了她的喜怒无常,“姑娘从前在醉花阁,什么男人没见过,那个林元确实不该骗姑娘。可话说过来,他待姑娘柔善,姑娘何必在意他的身份。”

怒目的美人听了这话,渐渐舒展了半蹙黛眉,“是呀,我自是……不在乎。”

林元生得并非俊俏,眉眼粗大,五官端正,让人一看只觉得是朴实诚恳的良家少年郎。可他当真如此吗?

一件蹩脚的墨蓝长袍,腰系凤蝶秋山玉带,今日林公子带来的是一块金元宝锭。“公子,姑娘今日不开心呢。”小乙接过金子,茶水也没上就退了下去。

“怎么不开心了?”林元自行坐在圆蹲上,挽袖倒了一杯冷水。“若是不开心,我带你出去走走。”

魏姑娘摇扇坐在林元身边,“公子歇歇吧,出去了遇着些什么人,图惹是非!”她将头微微侧向林元,却并没有抬眼看他。

喝水的人身子一僵,悻悻地放下茶杯。

魏姑娘终于把眼睛放在他身上,“听说刘员外近来攀上了宫中司宝的一位内侍。”

林元看着眼前人剑眉入鬓、眸蓄皎辉,又是一愣,心脏砰砰地跳起来。她知道了?

“若是……人人生来都有权势富贵,自然不用如此辛苦。”暴起的青筋僵硬在少年的手背上,握着茶杯的指尖已经隐隐发白。魏姑娘并不在意,好像下一刻就要摊开真相,又好像只是扯些闲话。

“人生来就是不同的,所以更不用活成同一个样子。”魏姑娘冷冷瞧着他腰间的玉带,慢慢地抬眼从上向下扫过。

林元从没觉得外袍如此的不合身,脸颊红烫起来,有些恼羞成怒。“我知道,你今儿正午看到我了。没错,我就是个赶马车的,本就不是什么丢人的行当!”

少年人有些赌气,善解人意的姑娘向来愿意守护那些奇怪的自尊。可是今天,魏姑娘不想,她已经赎身,再没有义务讨好奉迎谁。“既然是赶马车,每日的钱财衣物从何而来?”

林元听了这话,只觉得再华丽的衣袍也遮不住他内心的羞耻。“偷的!你满意了?”

……

“你何至于步步紧逼?如果不是真心待你,自是不必穿着偷来的衣裳装门面!你这样逼问我,就能自觉高尚了?东西是为你偷的,钱也是给你花的,总归是躲在绣楼里伸手拿钱,何必装出高雅的样子!”

林元大步而去,撞倒了匆匆上楼的小乙,他不去管身后传来的凄切哭声,曾经多少人望而却步的醉花楼头牌也有如此境地,他只觉得痛快。

肆.

“姑娘!”小乙自街上匆匆忙跑回,屋里的人素面散发兀自红着眼圈,从林公子夺门而出的那日算起,这般光景已经三日了。

“姑娘……”小乙喘着粗气接出下言,“邢公子……他回来了。”

忧郁的美人突然惊慌站起,“你说什么?”

“我刚出去的时候遇见,他说晚上来找姑娘。”小乙想扶着日渐消瘦的人重新坐下,那人冰冷的手一只紧紧抓着小乙,另一只无力地拄在桌上。

“满街都是通缉他的告示,他怎么回来的?”纤弱的手指还是碰倒了桌上的杯子,青黄色的温热液体立刻在桌面扩散开来。

“姑娘……邢公子回来了,姑娘也不开心吗?”

……

“小乙,他若问起,切莫说出林元半个字!”

小乙被自家姑娘沙哑的声音惊了一跳,这才回神想起,姑娘如今已经不在醉花楼了。从前姑娘少有钟情者,即便是遇到了邢公子,也免不得时常陪些酒客。现在姑娘是自由身了,要学着外面的娘子用情专一。原来赎身之后还有这样的桎梏,小乙无奈,担心地看着魏姑娘。

房里多出来的被褥绣枕,林元爱食的糕点茶水,在邢盗雄钻进绣楼前都消失不见了。

屋内,只有他夜思日想的卿世佳人。

暖房香帐,半帘幽梦,佳人在怀,浅笑娇羞。纵然杀人成性,藐视一切礼法的江洋大盗,宁愿丢掉性命也不愿舍弃眼前的女子。

“和我一起走吧。”

“……好。”怀里的人轻轻吐出半韵香甜。

“一个月后,我来接你。”

突然胸口一凉,美人直直坐起,剪水双瞳看着他,又惊又怒。“为什么要一个月?”

“带你离开,要干票大的。”

“现在就走!”美人正了颜色,眸中满是憧憬,更多决绝。

“不行。”男人翻身下床,突然没了半分温存,结实的臂膀,光滑的脊背,挺阔的胸膛,一起被灰黑色的短衣罩上。快到五更天了,他要在天亮前离开。

墨发卷着晨光逐退群星,塌上的美人彻夜未眠。上至太府、校尉,下到从事、通判,近来从未听闻有搜刮民脂、强奸民意或者藏污纳垢、贪赃枉法之辈。到底,谁会成他手中的待捕大鱼呢?

“小乙,把我的首饰卖一些,只留些常用的,其余的都换成银票吧。”

“姑娘,这又是做什么?前些日子林公子给的金子还够花销,首饰本就不多……”

“小乙!”魏姑娘大声呵断她。

受惊的小丫头惊恐地望着脸色同样惨白的自家姑娘。

“切莫!再提林元半个字,人前不能,人后亦不能!”

从小长在醉花楼的小丫头十分明白其中的关系,邢公子并非善类,他就像一只绝情但不断欲野兽,他喜欢姑娘,所以只有他能喜欢姑娘,所以姑娘也一定要喜欢他。

“姑娘真是命苦,从前以为得遇良人,不想还要这样辛苦。”小乙打开妆奁拿出里面或名贵、或精巧的首饰。

“他那样的脾气秉性,我应付起来确实要辛苦些。不过,好在他心里只有我一人,我现下只盼着早点离开这。”疲惫的美人看到自己的小丫鬟已经收拾了东西离开,重新回到踏上准备睡下。

微风推了半掩的木窗又轻轻地关上,挤进屋内的半缕清凉将桌上帕子吹落在地上。魏姑娘疲乏未过,朦胧的双眼瞧见一身灰衣的人走过来将帕子拾起。她用胳膊支起头,努力看清眼前的人,突然心中惊悸,寒意四起。

“门没关,我就进来了。”来人是多日未登门的林元,他穿了合身的灰色短衣,一眼便能看出他下人的身份。

伍.

“你来做什么?”美人眼中满是戒备,林元不知其中缘由,却只柔声道歉。

“我其实只是城中刘员外的家仆。”少年眼神诚挚,望着心爱的姑娘,准备要把最难堪的自己摊开到明亮处。“少时无父无母,靠些偷鸡摸狗才活了下来,后来卖身为仆,也靠着这本事过得滋润些。从前,我从没觉得自己低贱了,有钱人有自己的体面,可这体面也不是靠着做体面事得来的,我偷我摸,可我做的事却远没有他们做的下贱。”

少年或许愤怒,或许委屈,更或许无奈,再者,只是为了得到心爱姑娘的原谅,他的眼中竟然蓄了满满的泪水。“直到在芳草街遇见姑娘……见了姑娘,我便恨极了我自己,我恨自己无才无貌更没有显贵的家世。姑娘这样的人应该去做高高在上的玉兰花,我如何托得起你……”

“我只能去偷,偷了衣裳银子来见姑娘,我骗了姑娘,也骗我自己。如今幡然醒悟,不想再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因而来求姑娘一句话。”

魏姑娘想着自己恐怕见惯了男女情痴至极时的胡言乱语,猜到这样一番刨心告白,定是来问终身的。且不说魏姑娘心里还气着几日前的事情,如今邢盗雄回来,她再没有别的想法。

“不必问出口了。我早年在醉花楼养下的毛病,用必是金银珠宝,吃必是山珍海味。不用偷的本事,你养不起我。”她从来不是玉雪冰清的仙子,她只是世俗凡尘里最悲哀的存在。

地板上的麻绳布鞋停留了一会,然后转了方向慢慢离开了,有些许的泥土落在地上印出两个看不出形状的印子。

魏姑娘盯着印子瞧了一会,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少时自己天真,因自诩美貌总觉得自己和其他殷勤待客的姐妹不同,盼望着或许哪一天,会有真命天子救自己于苦海。

后来那人出现了!他和旁人不同,他不贪酒不纵欲,第一次见她便要带她走。她欢欢喜喜地自赎了身子,搬到杨柳巷里等他来求。可她的真命天子是江洋大盗,杀人弑父做极了天理难容之事。她怕了。

小乙终于揣着满怀的银票回来了,“姑娘,您数数不?”

“不了,这点东西和他抢的比,跟本救不了他的命。”

“姑娘轻声些!”小乙想着自家姑娘时常愣怔,还是要靠自己清醒才行。“邢公子说自己今儿会早点来,姑娘可有什么准备?”

魏姑娘趿拉着绣鞋覆住地板上的灰尘,脑中木木地想着什么。突然,她好像疯了一样扑向小乙,上身保持着鸟儿腾飞的姿势,双腿却还没来得及大迈步地追上去。

小乙抱着砸过来的姑娘重重地摔在地上,小丫头受惊不小还不忘查看魏姑娘有无受伤。

“你在何处遇到他?”

“呀!这胳膊磕青了!”

魏姑娘甩开手臂,重声质问到:“你在何处遇到他?城中何处?”

“是清远街的主路上,昨天也是。姑娘?有何不妥?”

倒在地上的美人突然势颓,声音好像随着心脏一起颤抖。“我知道了……是刘员外……”

“姑娘!”刚还不明所以的小乙此刻也提高了声调,“难道邢公子他准备……准备去……刘员外?”

“月前,你方同我讲,刘员外和宫中内侍做了笔缺德的买卖。他刚从京中脱险,此时来徐州若不是为我,便只是为这事了。”

小乙吃力地扶起地上的姑娘,细声安慰着。“邢公子一定是先为了姑娘的,姑娘不要太灰心了。”

陆.

清远街和杨柳巷不同,青石铺就的宽阔路面,沿街还能就到挂着红灯笼的酒楼饭庄,再往前的僻静地段,就是一些城中权贵的府邸了。

长长的白色围帽遮住面前人的神色,林元刚一踏进厢房她便急急起身。淡青色的裙摆飞快的滑到两侧,她走得很快,果真像天上的仙女在飞一样。

“找我做什么?”林元没有戴围帽,但魏姑娘也在他脸上看不到情绪。

她没有心情揣测眼前人的心境,眼下自己是要救他的命。“离开这,你听我一句,离开刘府。”

“哼!这又是为何?”

“并非我不愿意向你解释,只是各中原因,我实在不能明说。”魏姑娘掀开围帽严肃地看着林元。这少年从来都是一个聪明认真的人,他虽多言谎话,却还愿意信魏姑娘的话。

“既如此,我总要做一番安排。我是只需要离开刘府,还是要离开徐州城?我又该何时离开?”林元疑惑地看着没有妆面的美人,好像要在她脸上看出整件事背后的秘密。

“今夜前,必须离开,先离开刘府,日后再离开徐州。”

“如此说来,我是要做逃奴了?你说我日后还能离得开徐州,难不成刘府今夜有大变故?”不错,林元果然是极其聪明的人,他若做了逃奴必要被主人和官府追查。可魏姑娘刚刚说得如此笃定,想来是今夜府中有大事发生,无人会追究他的出逃。

可他在府中谋生,实在没有必要逃,难道今夜府中的事还会牵连到他自己?林元这样想了一会,突然明白魏姑娘是在保护自己,虽然被疑惑悬着心,可是胸中依然暖暖的。

魏姑娘不曾想到林元这么快就捋出思绪,突然开始担心会坏了邢盗雄的事。此刻,她脸色惨白,眼神呆滞,双手也无力地低垂着。

“姑娘所言,我已明白了,姑娘不必担心,回吧。”

魏姑娘深深地看了这个年纪尚小的滑头少年,他虽有错,但错不至死,邢盗雄纵然要杀要抢,也伤了太多无辜人的性命。可自己救他,当真是因为他无辜吗?魏姑娘微微欠身拜别,算了,想不通的事还是算了吧。

自清远街酒楼的厢房出来,魏姑娘总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熟悉的人,本是无端的猜忌却因为心中太多的疑虑变得越来越真实。

邢盗雄翻窗进来,天还没有完全黑下去,魏姑娘着实惊了一跳。

“我来告诉你,今夜要干票大的。”

魏姑娘虽然面上做出了十分吃惊的样子,可是她心中早就猜到了会是今日。“能不能不去?我担心你。”

邢盗雄走过来抱紧她,好像很高兴。“你不必担心我,也不用担心那个林元,他必死无疑。”

怀中人突然变得冰冷僵硬,邢盗雄低头重重亲在她嫩白光滑的额头上。“本来或许可以放过他,可你去找他,我绝再不放过他!”

夜幕完全罩住魏姑娘的绣楼,街道上有可以夜宿的酒家点起零散昏暗的灯笼。魏姑娘透过半掩的木窗向城北张望,他是否已经离开了刘府?少年贪欢,说到底,是自己连累了他。

小乙端上热茶,三更天了,街上的灯笼暗了一半,屋子里的蜡烛也早就灭了。魏姑娘依然坐在窗前,城北的方向静瞧瞧的,莫不是他没有得手?此行惊险,若有意外,便是诀别了。

鸡鸣四更,正是狗盗之时。熊熊的火光照亮半个徐州城,城北的方向有走水的府邸被烧出了漆黑的浓烟,碳焦的味道由风卷着飘满了街巷。魏姑娘知道,那是刘府被抢了,杀人放火,他果真做绝了。

他得手了。

那……他会不会……

柒.

魏姑娘一夜坐在窗前,冷风扑在她麻木的身子上也丝毫没有知觉。平旦的鸡鸣,堪比李府的丧钟。楼下的风阁传来了惊呼,她移动麻木的身子踉跄走下去。满身的血污,满脸的焦黑,却不是那个自负侠义的盗贼。

“怎么是你?”

“他差点杀了我。”

“他人呢?”

“我杀了他!”

……

“你……杀了他?”魏姑娘终于在沙哑的嗓子里挤出声音,林元自顾站着静静地看着她消化所有的震惊。

“我虽做些偷窃的烂事,却从没真正得罪过什么仇家。所以你给我通风报信,我很是感激。”林元满身的疲惫,劫后余生,他只想带走他心爱的姑娘。

“我没有听你的话离开,官府捉拿他的告示贴得到处都是,我胡乱猜测,你一直等的那个人就是邢盗雄。”林元依旧慢慢地说着,声音不大,但也十分清晰。“我想赌一把,就悄悄躲起来,看他先是偷了大半财宝,又看他杀了全部男丁。然后他发现了我……我就用事先埋伏好地陷阱杀了他。”

“原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呵呵!”魏姑娘轻轻地笑了起来,嘴角抖动着裂出轻蔑的弧度。“这么说……火是你放的?”

……

林元终于累了,缓缓转身坐在木头阶梯上。“我找到了他藏钱的地方,现在,我有李员外一半的富贵,我养得起你了。”

……

魏姑娘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良久,从前自己幻想的命定天子,竟都是一些非杀即盗之徒。“我不会和你走的……一场大火,自是掩埋了你杀人的痕迹,可李府中怕是无人生还了。”

林元缓身站起,十分意外她此刻的反应。魏姑娘瞧着他满身的血迹,可能十几年邢盗雄第一次杀人夺财时就是这个样子,十几年后,自己怎么可能再纵容一个少年做同样的事。

过去的事情,她已经无力改变,她只能尽力的和过去斩断。“你此刻的样子,和他有什么区别?”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再来一次,我绝不会去爱邢盗雄,所以现在我也不会和你走。伤了这么多人的性命,你又何来无辜?”

“姑娘想要我去偿命?”

外面突然哗声四起,官兵在挨家挨户搜查,林元只能匆匆开门离去。

魏姑娘看着闯进门的官兵,“我就是邢盗雄的妻子……”

番外.

“听说了吗?那是从前醉花楼的魏姑娘,邢盗雄的小情人啊!”

“妓女配杀人魔,呸!”

西市菜场门口聚集了一群观刑的百姓,所有人都忘记了魏姑娘早已经从良的事情,大家一口一个妓女的咒骂她。

听说朝廷注意到了宫中多有宦官和商户相互勾结,以权谋私,鱼肉百姓。宫中已有皇帝亲自督办查惩,州郡则有巡抚大臣从严整肃。林元看着跪在人群中的魏姑娘弊衣裹体,从前那双最冷漠的眼睛现在却冰雪消融。

原来我一直做的,却从不是你想要的,姑娘本可清高自诩,奈何深陷淤泥尘世。我知道自己做不了你心中的英雄,可还想救你一次。

林元从人群中坚定地走出来。

“人是我杀的,和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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