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黄雀 >> 黄雀的天敌 >> 纳兰笔下的诉衷情如梦令惆怅跃然
诉衷情冷落绣衾谁与伴?倚香篝。春睡起,斜日照梳头。欲写两眉愁,休休。远山残翠收,莫登楼。世上总说花间词,艳丽奢华,透出一股指粉气。反观纳兰此作,则比之花间词却有相似之处,更与温庭筠“梳洗罢,独倚望江楼”有几分相似。《诉衷情》原为唐教坊曲,为温庭筠所创,后用为词牌名。温庭筠创制此调时取《离騒》诗句“众不可说兮,熟云察余之中情”之意。后来,毛文锡词有“桃花流水漾纵横”句,故又名为《桃花水》。纳兰这首词秉承温词一脉,描写思妇春日无聊的情状。着墨不多,因此看似清淡,实则蕴藉有致。“冷落绣衾谁与伴?”首句发问其实也是设问,自问自答。因无人相伴,看那绣衾衣裳,就算华美艳丽,也只让人觉得了无思绪。因为无从相伴,此情此景自然易解了。后两句:“倚香篝。春睡起,斜日照梳头”。香篝本是古代室内焚香所用的熏笼。一般来说,古代官宦人家,或者大家闺秀闺房中才有能力燃此香笼,因此,倚香篝则再次点到此女子的身份。“春睡起,斜日照梳头”则点到时间,初日迟迟,已经倾斜到满屋子,“睡起晚梳头”,毫无心绪。一副慵懒形象跃然纸上。如果在此处还描写到女子动态特征呈现慵懒姿态的话,“欲写”二句则把这种慵懒之态又向前推进一步,说那女子本想画眉,却看到自己双眉愁锁,算了还是不描了,描来有谁看呢?“休休”则是这种心语的集中体现。可想此场景:春日迟迟,少妇因幽枝独依,显得百无聊赖,则赖床度日,迟睡起,斜阳已至,更算是薄暮,因此无心打扮,只有深锁愁眉,无奈中更不知怎么排遣寂寞之念。因此想起温词倚楼断肠之句,更不敢登楼了。自然,此处“远山残翠收”是实景虚写之笔。也由此可以看出,景色已经极熟悉,不必登楼就已知晓,想那断肠处自然是不宜多去的。这首词纳兰承袭花间词风,因为他温文尔雅,少年风流而擅长小令,此种词类自是写法娴熟,笔墨点至,形象刻画往往呼之欲出,细腻生动。但比之温飞卿《望江南》则有不足之处。想来,温飞卿此词中摘取瞬间和纳兰自有时间延续上的联系,但飞卿词则更契合情感最浓郁的部分,那登高望远思人之境,自然是描写此种风情形象的绝佳之时。虽都是斜晖残翠,纳兰自然无所突破,况飞卿断肠句一出,已经极其简洁而深刻地写尽了人物内心,纳兰描写的思妇心理之笔却不如这一个词力量深厚。而花间词集更写尽了思妇孤独伤春念远之情。总之,纳兰为清词人,写思妇自然与自身身世之境相连。若非如此,则不过是磨练前人之笔,亦无创新罢了。
如梦令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清晨睡起,启窗看见:清凉的石板水井旁,汲水后留下一片温漉漉的地面,坦克上的辘轳也湿透了;晨风夹杂着微寒,吹拂而过。昨夜掉落的红花已经冰冷地铺满树下井旁的砌石地面。正在这时,我与她眼神蓦然交汇。她立刻神情紧张起来。“可爱的人儿,你的心事,我岂能从你的迷离不定的眼神中猜透呢?”又究竟谁能猜透你这“眼波难定”的心事呢?又究竟谁知晓我此刻的心事呢?自与你那一刹那的眼神交汇,我心动荡,钟情于你。从今以后,无论独枕席上,抑或静坐灯下,你都会是我思念的那个人。这首《如梦令》在构思上颇下心思:介入了基本连贯的叙事。中国传统诗词有一重要倾向就是重抒情而轻叙事。唐代是诗歌的极盛时期,诗歌写景上,蔚为大观,让读者应接不暇,叹为观止。即使如此,唐诗写景也多是为抒情服务的,所谓“借景抒情”,并非营造叙事背景;也属继承《诗经》中比兴传统,也就是所谓的“诗言情”。一般来说,叙事性诗歌的数量远远少于抒情性诗歌;整体质量上看也是如此。这首词就叙事来说,是如何展开的呢?这一点上,这首词同《诗经》中《蒹葭》很相似: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首先都是抒情主人公邂逅了一位“伊人”,且与之一见钟情,但由于主观上“一厢情意”,客观环境条件的束缚,二人始终没能够结合,似乎朦胧中还有种不可能的决绝似的悲哀。如果没有这情感的真挚深刻与二人结合困难这一重深沉的心理矛盾,就没有《蒹葭》,也没有纳兰的《如梦令》,抒情主人公正在进行那种因求之不得而“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咏叹。当然《蒹葭》和《如梦令》抒情原因上是大同小异的,但是两道诗读来,明显可感觉其间很大的差异。这差异来源于抒情主体的性格。《蒹葭》中的男子并非一个受过很多文化教育的文人,而是一个朴实善良真诚憨厚的“氓”,性格典型就是“蚩蚩”,他表达自己爱意,看起来很“迂”,他没有许多知识来想办法,以讨女孩开心,只是不顾一切地“从之”,无论“伊人”在哪儿,他都只是“从之”,虽也有些害羞,可仍不弃不馁地追求所爱。纳兰则不一样,他自己常识很广,受了深刻的汉族文化熏陶,具有了传统文人所共有的忧郁情氛。这样一来,他出现在这种环境中,表现出的行为就和《蒹葭》中那个男子大相径庭了。何况二人所处时代不同,也会引起巨大差异的。《蒹葭》中的男子受到礼教束缚并不是特别明显,甚至那时没有十分苛刻的礼数,有的只是羞耻感衍生出的害羞。而清代的纳兰则不同,他精通汉族文化,受道学影响,社会也是道学笼罩下的,男女之间,稍不注意就会“越礼”,就会引起非议。更何况纳兰家庭显赫,族内更不允许出现“有辱门楣”的“丑事”。这些也就是两首词虽异实同的原因。这首词结尾也颇为意味深长,“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问了,却无人来相答,最后自己把一句本想让所思知道的话,“从此簟纹灯影”给了自己,让自己去受那无尽的伤痛怅惘,这是怎样的苦闷啊!所以,这句话是词本身的戛然而止,更可以说是词人和词所传达的情感的真正开始。盛冬铃,《纳兰性德词选》有言:“在落花满阶的清晨,作者与他所思的女子蓦然相逢,彼此眉目传情,却无缘交谈。从此,他的心情就再也不能平静了。此作言短意长,结尾颇为含蓄,风格与五代时的小令相似。”
如梦令木叶纷纷归路,残月晓风何处。消息半浮沈,今夜相思几许。秋雨,秋雨,一半西风吹去。天已经凉秋,秋风吹落一树的黄叶,纷纷扬扬,如漫天蝴蝶纷飞,归来的道路上,铺上了厚厚的一层落叶。一层秋意一层凉,晓风残月人独立,今昔又是独对孤影而酌,难料此身何在,所爱又何在?生涯凄苦,人也沉浮,飘零如萍,今夜有多少相思呢?又一场秋雨凉风,天也一日日地冷,心也一日日地凉。过往一切,相思、伤感、红花、绿叶,都纷纷被这西风吹去了,心中若有所失,难以释怀。这首词写的是相思之情,词人踏在铺满落叶的归路上,想到曾经与所思一道偕行,散步在这条充满回忆的道路上,然而如今却只有无尽的怀念,胸中充满惆怅。暮雨潇潇,秋风乍起,“秋风秋雨愁煞人”,吹得去这般情思么?这首词写得细致清新,委婉自然。委婉自然外,还有另一特点,纳兰的词最常用到的字是“愁”,最常表现的情感也是“愁”,正如梁羽生说的,“纳兰容若的词中,‘愁’字,都有一种新鲜的意境,随手拈几句来说,如:‘是一般心事,两样愁情’、‘几为愁多翻自笑’、‘倚栏无绪不能愁’、‘唱罢秋坟愁未歇’、‘一种烟波各自愁’、‘天将愁味酿多情’、‘将愁不去,秋色行难住’,或写远方的怀念,或写幽冥的哀悼,或以景入情,或因愁寄意,都是各个不同,而且有新鲜的联想。”这一首就情感来说,是一贯的,然而在写法上却没有用一个“愁”字,这和他一贯多用“愁”字很不相同。那这首词表现“愁”是如何进行的呢?范成大有词《鹧鸪天》:休舞银貂小契丹,满堂宾客尽关山。从今嫋嫋盈盈处,谁复端端正正看。模泪易,写愁难,潇湘江上竹枝斑。碧去日暮无书寄,寥落烟中一雁寒。这首词虽出现了:“愁”,却有和纳兰相同的写法,就是要写愁而不直接写愁,而是通过其他意象的状态来体现这种情感。这首词还有个很重要的地方,也是造成这词本身在感觉上给人一种熟悉而又清新的重要原因,那就是化用了前人的许多意象以及名句。如“木叶”这一经典意象最早出于屈原的《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蓸植的《野田黄雀行》就说:“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庚信在《哀江南赋》里说:“辞洞庭兮落木,去涔阳兮极浦”,到杜甫,他在《登高》中说:“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一意象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予人以秋的孤寂悲凉,十分适合抒发悲秋的情绪。“晓风残月何处”则显然化用了柳屯田的《雨霖铃》中“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一半西风吹去”又和辛弃疾的《满江红》中“被西风吹去,了无痕迹”同。这首词和纳兰的其他词比起来,风格也没有什么不同,仍然是婉约细致,但从版本上看却大有可说之处。这首词几乎每句都有不同版本,如“木叶纷纷归路”一作“黄叶青苔归路”,“晓风残月何处”一作“屧粉衣香何处”,“消息半浮沉”又作“消息意沉沉”。且不谈哪一句是纳兰的原句,这考据,现下还难以确定出结果来,但这恰好给读者增加艺术对比的空间。比较各个版本,就“木叶纷纷归路”一作,“黄叶青苔归路”两句来看“黄叶”和“木叶”二意象在古典诗词中都是常见的,然就两句整体来看“木叶纷纷”与“黄叶青苔”,在感知秋的氛围上来看,显然前者更为强烈一些,后者增加了一个意象“青苔”,反而导致悲秋情氛的减弱。“晓风残月何处”与“屧粉衣香何处”则可谓各有千秋,前者化用了柳永的词句,在营造意境上比后者更有亲和力,词中也有悲哀的情感迹象;“屧粉衣香何处”则可以在对比下产生强烈的失落感,也能增强词的情感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