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年间六月的一晚，天空阴翳，铅云翻滚，若隐若现的电光在云层中窜来穿去。大雨将倾，杭州城中百姓乱成一团，寻雨具得着急忙慌四处找雨伞、蓑衣，没雨具的则急匆匆往家中赶。只有一人罔顾一切，自顾自的，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此人名叫褚仲卿，是个秀才，家住飞来峰山脚之下。褚仲卿是个读书人，却不好好读书，染上了赌瘾，刚在赌坊输了个一塌糊涂。输钱之后，他满腹怒火无处发泄，心想下雨也好，让大雨给败败火。

秀才

六月的雨来势汹汹，闪电雷鸣伴雨而至，彻夜不熄，映亮西湖。第二天，里长褚长训急匆匆赶到杭州知府衙门报告，昨夜大雨闪电，褚家村有人被雷电劈死了。

被雷电劈死的人正是秀才褚仲卿。

西湖边上有座岳王庙，供奉的乃是南宋忠臣岳飞。岳王庙中常年住着三个乞丐，两小一老，小的分别是安东，人称小安子，另一个人生的瘦弱，外号小猴子，老乞丐姓于，人称老于头。三个乞丐每日在苏堤行乞，夜晚在岳王庙碰头，将一日乞要的食物放在一个土灶上热一热，三人分食。

昨日大雨前，贾屠户着急还家，便送了小安子一块猪大骨。听闻有人被雷电劈死时，几人正在煮猪骨汤。三个乞丐平素难得一见荤腥，闻着锅中浓郁的肉汤味，口水流出老长。

人被雷劈死了可是件稀罕事，仵作上午肯定去验尸，这个热闹得看。三个乞丐一番讨论后，决定留下老成持重的老于头看住肉汤，另两人赶去看热闹。

飞来峰下褚家村并不难寻，两个小乞丐轻车熟路便进了村。

褚仲卿家的茅草屋外早已围满了人，小安子却也有招，口中喊着“蹭身油啊”，便往里挤，百姓见是两个穿着破衣烂衫，浑身油滋滋的小乞丐，急忙左右避让。就这样，两个小乞丐轻轻松松挤了进去。

现场很惨烈，茅草屋顶破了个大洞，焦黑的茅草散落得到处都是，茅草屋的地皮也是焦黑一片，隐约能看到屋子一角有一个不规则的坑。屋内原来有个简易书架，书架上的书此时散落得四处都是。小猴子从脚下捡起一本半边烧焦的书，说道：这老天爷劈人就劈人呗，怎么还拿书出气。那本书封面黑乎乎的，依稀能看到两个字“中庸”，小安子接过书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轮。

茅草屋旁边搭建了两顶白粗布帐篷，其中一顶帐篷下停着褚仲卿的尸身，他死相极惨，浑身焦黑，仵作正在验尸，另一顶粗布帐篷下坐着几位女眷，中间那位生得很俊，面容秀美，皮肤白净，此刻哭得梨花带雨，泪眼婆娑。擦拭泪痕时，皓臂上一片淤青隐约可见。

围观的好事者有人悄悄说道，看到了吗，那女人便是褚仲卿的妻子柳氏，长得可真是个惹人怜的美人胚子，焦仲卿怎么就这么短命，享不了这艳福喽。另一人低声说，女人再美，时间长了也就厌了，你没听说焦仲卿晚上没事就打老婆。这时有个老太太插嘴道：打女人遭天谴，看到了吧，现世报！昨天柳氏回了娘家，这报应就出来喽。

小猴子活泼好动，在人群中钻进钻出，一刻也不得安生。没多大会儿，便将周遭探查了一遍，回来对小安子说：我见到熟人啦，然后便趴到小安子耳边悄悄耳语起来。

小安子听了，随口说道，可能凑巧了吧。说完后，小安子手托下巴，像个大人般踱了几步，自然自语道，今天这凑巧的事实在太多了，真是蹊跷啊。

小哥也看出蹊跷来了？小安子身边忽然有人接话。

命苦的柳氏

小安子扭头一看，呦呵，不得了了，这不是杭州知府马元嘛？马大人居然一身便服，悄无声息地扎进人堆里了。小安子刚要施礼，却被马元连连使眼色，给拦住了。马元虽然是杭州知府，但此人没什么官架子，最喜欢微服私访。今天他让仵作在粗布棚下验尸，自己则隐匿在人群中四处探听，得了不少消息。

马元在杭州断了几次大案，这其中小乞丐安东没少出力，所以马元认的他，见安东刚才有所察悟，没忍住便顺着小安子话茬问了起来。

小安子一拍大腿，说道：哎呦呵，家里还炖着肉汤呢，再不喝，火候就过了，赶紧走，走。说完便拉着小猴子转身就走。

马元见状嘿嘿一笑，叫过随从崔述一番耳语。崔述听后诺诺称是，转身便离开了。

傍晚时分，小安子和老于头正要起身去断桥转转，看看可否有好人心施舍点钱，以做明日之炊饮。两人才抬屁股，却见崔述手里拎着一条肥肉相间的五花肉，笑吟吟站在面前。

见到肉，小安子跳了起来，伸手便抢，怎奈崔述身高臂长，他竟不得手。这时崔述身后转出一人，此人中等身材，面色稍黑，浓眉大眼，鼻直口阔，正是杭州知府马元。

马元满脸是笑，说道：莫急，肉就是为几位所买，不过安小哥今日看热闹时说事有蹊跷，不知可否将那蹊跷说与本官听听。

小安子说道：马大人您办案是明察秋毫，案子的事就不用我们这些小乞丐再插嘴了吧。

马元点了点头，寻了块石头坐下，说道：我也觉得案子蹊跷，六月虽然雨水颇多，雷电也不少，但那褚仲卿家地势并不高耸，周围几幢茅草屋子都比他家地势高些，为何偏偏他家被雷击中，此事怪哉怪哉，并且为何偏偏在柳氏回娘家那晚有雷击之事，这其中怕是有隐情。

老于头听了小安子他们今天所见所闻，接话道：因果报应呗，听闻那褚仲卿虽是个秀才，却染上了赌瘾，输了回家就打老婆，这就是报应不爽哩！

马元大脑袋晃个不停，对因果报应之事嗤之以鼻。褚仲卿是天杀，还是他杀，定然不能靠因果报应来判定。

小安子说道：马大人，我今日见那柳氏长得极美，不知道她风评如何？

柳氏端庄秀丽

崔述接了话茬，他今日已在村中明里暗地探访过，没有听说柳氏和其他人有染。柳氏温柔贤惠，行为端正。

小安子叹了口气，说道：这便是我今日所说的蹊跷了。他是个乞丐，整日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各色人物都见识过，识人断人自然不同凡响，今日远观那柳氏，断定此女对褚仲卿之死是发自内心的悲恸。可褚仲卿的死，她偏偏那么巧不在场，个中缘由细思极恐。

马元似乎从小安子的话中寻到另一层意思，说道：小哥话中有话，你认为焦仲卿是被他人杀的了？

小安子抬起头，目光清澈如水，望向门外。此时小猴子蹦蹦跳跳进了岳王庙的大门。他进来后，一把抢过崔述手中的肉，转到了小安子后面，咧着嘴笑了起来。

小安子一脸肃穆，低声问道，你查清楚了吗？

小猴子趴在小安子肩头嘀嘀咕咕一阵说道。马元和崔述使劲竖直耳朵，也听不到两人在说啥。

听了小猴子的话，小安子脸色突变，下意识说道：怎么会是他？

马元站了起来，问道：是谁？是谁杀了褚仲卿？

小安子目光飘向蹲在土灶的那口破锅上，锅中还有残留的骨头渣子。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判断的对不对，也不敢再说一个字。

马元见状，挺直腰身，厉声说道：安东，人命关天，你若真知道此案内幕，知情不报，也是大罪。

此时场面登时尴尬起来，小猴子悄悄缩在众人身后，大气都不敢喘，老于头也垂着头，不敢言语。此一刻，众人眼前只有那六月微风，穿过庙门，拂过岳武穆巍峨的雕像，在院内裹起片片烟灰，四处飘荡。

思忖良久，小安子深吸口气，说道：岳王面前，小的不敢打诳语。

马元眼睛一瞪，端坐在石头上，崔述侍立一侧，手握刀柄，气势如虹。小小一个岳王庙俨然成了临时府衙。

小安子轻声说道：那雷是从上至下劈过来的，屋顶的茅草和屋内的书就算散落，也是有限，不可能飞落那么远，还有便是那地面不会被豁然掀开成一个坑，所以我断定造成如此惨烈状况的那股力量是由下而上的，不是由上至下的。

马元听后，恍然大悟，说道：你是说......

小安子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是火药！他曾闻过现场那本《中庸》，尽管昨夜暴雨倾泄，湮灭了现场的味道，但在书页之间还是能闻到那些硫磺燃烧之后残留下的气息。

原来如此？马元一拍大腿，命崔述快去查查最近杭州哪里有大宗火药硫磺交易。

小安子说道：我已让小猴子查过了，杭州的最大的李记爆竹作坊在六月出售了二十斤火药，还有配套的硫磺，买家只有一人。

谁是买家？马元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小猴子在小安子后边使劲拉他的衣襟，小安子不为所动，闭上双目，喃喃说道：是东门卖猪肉的贾屠户。

突然天空中亮起了一道闪电，紧接着巨大的雷鸣轰然而至。小安子吓得扑通跪倒在地。

瓢泼大雨很快倾泄而下。马元带着崔述匆匆离开了，他们去抓贾屠户了。小猴子和老于头拼命拉扯院中跪着的小东子，可小东子却纹丝不动，直挺挺跪在那，任凭大雨疯狂抽打在身上。

贾屠户是个善人，也是他们三人的恩人，平素贾屠户卖剩下的骨头碎肉路过岳王庙时便舍了给他们三人吃。如果没有贾屠户，他们三人的日子当真难熬。可这次褚家村看热闹，小猴子居然在人群中看到了贾屠户满是虬髯的大脸，小安子这才知道原来贾屠户也住在褚家村，离着褚仲卿家还不远。小安子心思缜密细腻，看到褚仲卿的死处不寻常便猜到一二，再派小猴子去探听一番，果真印证了自己的推断。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马元紧随其后，追问出了真相。

贾屠户被抓

第二日，杭州衙门开了锅，围观百姓人山人海。贾屠户和柳氏被带上了公堂。

贾屠户身形高大，一脸虬髯，他噗通跪倒就如一座山倾倒一般。他被带上来那一刻就明白东窗事发了，所以并未狡辩，一五一十将如何谋害褚仲卿的事讲得条分缕析。

原来贾屠户年过四旬，一直未娶妻，对那柳氏早就爱慕已久，可柳氏行得正坐得端，对他无感。其实，柳氏嫁给褚仲卿后，日子过得并不好，褚仲卿外表柔弱，内心却极阴狠，最近又染上赌瘾，输钱回家对柳氏不是打就是骂。贾屠户每晚听到柳氏凄惨的呼救，都恨不得提刀去砍了褚仲卿，不过贾屠户怕如此做便毁了柳氏清誉，所以一直不敢动手。

一日贾屠户挑着担子在柳家庄卖肉，柳家托他传信给柳氏，让柳氏回家探望病重母亲，贾屠户口中应了，心中才有了这雷击之法。恰好天公作美，西湖六月多雨，正合他作案。

贾屠户干净利落一番交代，引得围观众人唏嘘不已。大家没想到这样一个粗鲁汉子居然如此侠骨柔情，还心思缜密得吓人。

柳氏则不停哭，柳氏不知道自己应该恨这个让其痛失丈夫的恶人，还是应该感谢他救自己于水火之中。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吧。

贾屠户干净利落的画押后，抬起硕大的脑袋问道：不知道我这天衣无缝的筹划，到底是哪位高人看破的?

小安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噗通跪倒，眼含热泪说道：贾伯伯，您身后之事，小安子将一力承担。

贾屠户一愣，脸庞僵住了，眼神黯淡下来，最后他叹了口气，似乎释然了，眼神也亮了起来，嘿嘿一笑说道：好小子，仵作验尸那天我看有你在就知道我这点小心思瞒不过去喽，你是我见过的杭州最聪明的小伙子，有出息！

小安子再也忍不住，泪水涌出，他膝行几步扑到了贾屠户怀中。贾屠户爱怜得抚摸小安子那乱糟糟的头发，说道：孩子，没事，为人行得正坐得端，不做违背良心的事，那便会落一个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