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权

不知什么原因，母亲的痴呆症越来越严重了。她不愿与人对视和交流，走路和坐着的姿势机械而僵硬，完全是一个木头人的模样，如果能够听到她说话，都是近乎尖锐的叫喊，对人不再友好。特别是强壮的父亲去牵她的手时，她会使尽周身的力气将胳膊甩开，眼睛和嘴角燃烧着怒火。母亲的痴呆症表现为木讷和暴躁两个极端，对父亲的不信任，甚至是仇恨，很容易让外人误解。其实，父亲一直都在毫无怨言地照顾她。

儿子润土是一家高档养老院里的护理员，但那里费用实在太高，母亲根本住不进去，他只有下班后才能陪伴母亲。润土把家里的旧照片都翻出来，让母亲认照片上的人，然后跟她讲每位乡下亲戚的故事。这一招很管用，母亲不再突然尖声叫喊，开始有了一副认真听讲的小学生模样。润土的陪伴激发了老人天性中的母爱，母亲在儿子面前柔软了下来，反而变成了听话的孩子。

但是润土上班去了之后，母亲又恢复了痴呆的症状。她一个房间挨一个房间地走，到处徘徊。父亲说她在找魂呢，这不禁让人想起苏童小说《黄雀记》里的祖父。其实母亲是在找润土，她的精神变得十分脆弱，对润土的依赖已经无可替代。再后来，她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呼唤润土的名字，从早到晚地喊，嗓音里带着殷切的期望，又仿佛是悲凉的绝望，直到润土下班回来她才停下来。

润土是个孝顺的儿子，作为养老院里的顶梁柱，他婉拒了领导一再挽留，坚持辞职回家专门照顾母亲。离家两条街远的地方有一条河，河畔保留着一座自然形成的公园。润土现在有时间了，他白天领着母亲去公园看风景。春暖花开，万物生长，润土第一次领着母亲来到公园时，她的情绪就平复了下来。润土发现母亲眼神起了变化，开始观察一些植物，并且主动与路人对视了。母亲走到一棵即将盛开的桃树下，脸上突然流下了两行热泪。润土问她为什么难过，母亲却不说话。但润土还是挺高兴的，母亲过去除了发脾气以外，从来没见过她有伤心或其他的情绪，流泪说明母亲内心世界的丰富性开始恢复了。

母亲从此平静了许多，喜欢坐在河边的长椅上，一坐就是大半天。有一天，她望着水里一丛绿油油的菖蒲出神，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润土赶紧抓住母亲的手安抚她，母亲说想回老家，想到溪水边洗衣服，想到池塘里去摘红菱角。润土听了很开心，这是好些年来，母亲第一次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过去问也问不到。润土立即准备，他和父亲一起陪着母亲，沿着她年轻时生活的轨迹，在每个地方都住上了好几个月。母亲的生活终于安静了下来，痴呆症仿佛好了许多，对父亲也不再反感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母亲毕竟风烛残年，身体虚弱，第三年冬天的一个早上，白雪覆盖了原野，她交代完后事，安心而舒缓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润土又回到了那家高档养老院上班。养老院里住进来一位房地产老板的母亲，也是老年痴呆症患者，表现出来的症状与润土母亲十分相似，但她是对她的儿子不依不饶。母亲一见到儿子就尖叫，像是愤怒，又像是恐惧的样子。房地产老板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将她送进了养老院。润土有经验，主动负责照顾她。他拉家常的方法很管用，老人很快平复下来了，慢慢地开始信任润土。润土想用大自然来安抚这位曾经生活在农村，住进城里后变得暴躁了的老人，想让她与植物和风景交流，恢复内心的柔和。但是，当他们来到母亲曾去过的河边公园时，却发现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工地，听说沿河要建一个高档小区。高大的围挡把他们隔在了小河的外面。

润土毕竟只是一名普通护理员工，并没有高深的理论知识，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恢复老人的健康。他只好约来房地产老板，将自己母亲的经历复述了一遍，建议这位儿子也领着母亲回乡下住一段时间。但是，这位母亲一见到身材魁梧而威风的儿子，情绪立刻又暴躁了起来，尖锐的叫声穿透了养老院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