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近晌午，没有风儿，头顶的一片云彩飘移开了，太阳露出了笑脸，映得几位老者眯缝了眼睛。这儿紧邻委托店（当铺）的西山墙，每天总有十几位老人聚在一起遛鸟、晒太阳、闲说话儿。那个年代城里养鸟的人还不多，也不太上讲究，笼子里多养了些黄雀、贝子、芙蓉鸟、红蓝脖的靛颏儿。有几个专养画眉的中年人，将套了笼罩的鸟笼挂得远远的，不敢凑群儿。画眉尚没有伏笼儿，他们生怕自家的鸟儿学了芙蓉鸟的叫声，脏了口，再也“哨”不出正音儿。

冬日的太阳懒洋洋的，好像总也打不起个精神，仅一忽的工夫，便又躲进云层里去了。笼中的鸟儿随着天色暗淡下来，也立马歇了声儿。街上显了一阵冷清。紧挨委托店东头一个卖羊肠子的摊子，大铁锅里冒着一缕白气，飘了扑鼻子的膻味儿。每天早晨，来这儿遛鸟的老人，都爱花两三块钱，吃一碗羊肠子，喝好几大碗汤（汤不要钱，尽管白喝）。——遛鸟、喝羊肠子、晒太阳、闲说话儿，这几乎成了老人们每天必过的日子，他们好像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天稍稍阴沉一会儿，太阳又自云层中探出半张脸，委托店的西山墙映了好大一片阳光。一阵蝈蝈的叫声响起来了，声音柔柔的，缓缓的，让人听得心里挺舒坦……

除了喝羊肠子、闲说话儿。逢到冬天，遛鸟的老人还捎带着玩蝈蝈。各色各样的“铁皮”、“扎嘴儿”、山蝈蝈……都养在压模（念mu）的匏葫芦，或是竹簚子编得扁笼子里，揣在怀中听叫。玩蝈蝈也有“本叫”和“点药”之说：“本叫”蝈蝈听的是“亮叫儿”，叫几声清脆悦耳，带着一股子原始的田野之气；而“药蝈蝈”，则是将松香、朱砂和蜡掺和着熬化了，用铁签子蘸着在蝈蝈膀翅上烧个“洞”。蝈蝈再振了翅子，便会发出宽厚而又空灵的“酣”叫声，别有一番情趣和韵味儿。

有一个叫冯胖子的中年人，是养蝈蝈的高手。他养的大都是“药蝈蝈”，——“草白”、“山青”、“红眼儿”、“绿眼儿”。冯胖子每年都逮一两只成色好的铁蝈蝈，来这儿“显摆”一番。他逮得蝈蝈个头大、膀子又宽又高，翅壳子厚实，叫两声“蛤蟆音儿”，挺像那么回事儿！别人养的铁蝈蝈还真没有能叫过他的。黄胖子每天打秫秸秆里剥几条肉虫子，喂他的花虎头，喂他的草白、红眼儿、绿眼儿，——“药蝈蝈”吃了活虫儿，叫得更响亮了。冯胖子就显了满脸的精气神儿，整日里优哉游哉的。

太阳钻过一片厚厚的云层，将耀眼的光又一次泄洒下来，芒刺着人的眼睛。歇在笼子里的红靛颏儿，又抖了翅儿大声鸣叫起来，仿佛将整条街都叫透亮了！

常来遛鸟的人群中，有一个被称作刘四爷的，长得细高挑个子，瘦瘦巴巴的，腰板却挺得笔直；两只眼睛不大，却透着几分精神。刘四爷见了谁都笑眯眯的，好像跟谁都很亲近。他每日上午来这儿玩半天，从不和遛鸟的人瞎掺和。他有一只专养油葫芦的棒子葫芦，象牙圈口，玳瑁蒙芯，黏土铺底。——这只棒子葫芦刘四爷揣了好多年了，已包了浆，通体呈栗子红色，是个招人待见的玩意儿！

“呼噜、呼噜——呼噜、噜、噜儿——”刘四爷怀里的油葫芦鼓了翅子鸣叫起来，声音“幽幽”的打着颤音儿，让人听了心里软软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刘四爷养的这只油葫芦个大、头小、膀扇子高，窄长的身子斑纹清晰，油黑锃亮，最叫绝的是两只翅膀又长又宽，打几声“嘟噜音儿”，缠缠绵绵的，如“云遮月”一般朦胧、动听，堪称黑虫儿中的绝品。

刘四爷每日揣着他的大翅儿油葫芦，来这儿待一个上午，和遛鸟的人说说话（他整个人是个慢性子，说话也慢条斯理的，有点像京戏里的道白。）他平日里不喝羊肠子，也不吃油条、老豆腐。早起在家喝一碗玉米粥，吃点自家腌的小菜，饭菜都挺清淡。他养的油葫芦也从不“点药”、喂肉食儿。只喂些胡萝卜、白菜叶，偶尔喂一点儿花生、芝麻粒，都是大自然中纯绿色的食物。他知道喂牛肉末油葫芦会叫得更欢实，可那样虫儿也老的快，活不了多长时间。——刘四爷养得油葫芦和他一样吃得挺清淡。

刘四爷也不喜欢玩蝈蝈，嫌蝈蝈的叫声吵得慌。他退休前在一家土产商店当会计，平常独自心静惯了，从不爱凑热闹。每逢冬日的夜晚，外面下了雪，他躺在床上，听油葫芦在枕边长一声、短一声幽幽地鸣唱，心也变得暖暖的了。

太阳往西边缓缓移动着，天空逐渐变暗淡了，空气中裹了些许凉意。街上的行人眼见得少起来。再过一会儿，遛鸟的人也都该回家吃饭了……

太阳每天升起又落下，日子一天挨着一天过去了。委托店的那片老房子，好像不经意间已变成了高楼大厦。这城里的许多人和事，已渐渐地被人们遗忘了，成了遥远而又平淡的往事。

多少年后，一日上午，我绕人民公园的湖边散步，在假山石旁的一片空场处，偶然遇见了练太极拳的刘四爷。刘四爷仍旧瘦瘦巴巴的，头发已然全白了，可两只眼睛依然很有神儿，整个人显得利利索索，清清爽爽的。——掐指算来：他应该是快九十岁的年纪了。

时值寒冬腊月，天气冷嗖嗖的，我仿佛又听见了油葫芦幽幽的鸣叫声。

蒲堂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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