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黑屋”里挣扎逃跑出来的荀诩，回到司闻曹后，立刻冲进李严将军府邸，生擒了好兄弟陈恭。

陈恭面色平静地等待着他。诺大个议事厅里，一片狼藉。就在一个时辰前，他刚在这里完成了“连环计”的重要一步。以如簧巧舌，诱逼李严缒城而逃，从而落入了杨仪的圈套。

城池南郑保住了，避免了一场同室操戈生灵涂炭。司闻曹保住了，杨仪和冯膺的半生心血，没有付诸东流。丞相也保住了，从此朝野之上再无人可与匹敌，他可以安心的匡扶汉室江山了。

但，陈恭，却背负着“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千古骂名，走到了一生的尽头。

他微笑地看着前来逮捕他的荀诩，面对他一声声“为什么为什么”的追问，笑而不语。他知悉所有真相，却甘愿咽下全部冤屈。

荀诩蹒跚地走进大牢，去见陈恭最后一面。面对身披枷锁足带镣铐的陈恭，荀诩逐一解开疑点推出全部真相。一切都已明了，一切皆难挽回。陈恭被判“枭首弃世”，斩立决。

他是蜀国的大英雄啊，如今却要以罪人之名，身首异处。

荀诩扑倒在陈恭面前，哭到肝肠寸断。他沙哑着嘶吼一声：“思之啊，这样一来，就是我荀诩亲手送死了你啊！”

断头台上，侩子手正在以酒祭刀。跪于一旁的陈恭，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他看到了城墙上猎猎招展的“汉”字旗。他转回头，又深深望了一眼他的好兄弟，而后，释然一笑。

这一切，终是保住了。这一生，终可安歇了。

01大义当前

杨仪在诸葛丞相面前提到陈恭，说了八个字：“秉性忠诚，办事得利”。作为司闻曹的创始人，杨仪识人的眼光，是毒辣的。他和冯膺亲自挑选出的陈恭，的确可堪大任不负众望。

设计让李严入彀后，杨仪大喜过望。他对陈恭说：

思之，今后你必将成为我们蜀汉一支制胜的奇兵。现在所有知道你底细的人都已灭口，等到曹魏决战之时，你将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有一点，我跟郭淮倒是意见相同。你将成为这个行当里惊天动地的人物。

彼时，杨仪没有发现陈恭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阴霾。他眼神黯淡，嘴角浮上一抹苦笑。

这枚被锻造成插入敌人心脏的利刃，已经背负了太多的苦难，他已精疲力竭。

当初他代号“白帝”，打入曹魏内部，成功进入郭淮都督的侍卫队。那时他以为完成任务，就可以回家团聚。出发前，他对新婚燕尔的妻子说：多则一年，少则三个月，我就回来了。

可一去就是三年。入了这一行，就成了过河的卒子，绝无回头之路。

郭淮识破他的身份，利用冯膺害死其父的私仇为饵，诱使他投敌叛变。可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冯膺借机反杀，让郭淮的离间之计变成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时的陈恭，内心是惨烈的。一面是杀父之仇，一面是使命在身。他艰难地按下内心的痛苦，选择继续执行命令完成任务。

他的内心缠斗，远在西蜀的冯膺心知肚明。他就不担心陈恭真的反水吗？事实是，冯膺非但不担心，还很信任陈恭。因为他深知他骨子里，是个可以为大义牺牲一切的人。

荀诩为何能一步步推导出全部真相，也正因如此。他太了解陈恭，他说，“因为我能看透你的心啊！”

陈恭从来都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可为了使命，杀父之仇被他狠狠按下。在稍露破绽便会粉身碎骨的敌营，在间军司司马靡冲的步步紧逼中，他将计就计将自己深深插进了敌人的心脏。

郭淮赞叹有加，“他真是这行当里的天才”。但无论杨仪还是郭淮，都忽视了最要紧的一点。陈恭不是个谍战的机器，他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重情重义的人。

因为有血有肉，所以痛苦。因为重情重义，所以崩溃。

02情关难渡

李严对陈恭说：大丈夫最难过的，就是情字和义字这两关。过不去的，难成大事。

这道理，陈恭焉能不知？可他就偏偏过不了情义两关。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当年他放弃李严举荐为官，跟随荀诩踏入游枭生涯，为的正是心中的情与义。他是个潇洒的人，升官发财从来不屑。他信荀诩，信他身上的纯良，信他追随的理想。

荀诩一直记着诸葛丞相对他说过的话。那时丞相尚为一介布衣，却已心怀天下。他告诉少年荀诩，所图大业就是为了让这土地上的老百姓，都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

为了这份纯碎的信念，荀诩、陈恭、翟悦，甘愿投身险境。于纷纷乱世中舍生取义，这纯良三子，虽为小人物，却怀大胸襟。

然而，斗争的残酷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无情的搏杀，不择手段的算计，不止敌我之间，还被用在朝野之上。

陈恭眼看着发生的一切，无数同僚毫不知情地死去，比他的父亲更无声无息。荀诩问他，这样你死我活地争来争去，究竟是为什么？他无言以对。

冒充靡冲打入五仙道之后，他见到了日思夜想的爱妻。四目相望，万语千言，他却只能喊她一声“嫂嫂”。他盼望赶紧结束这一切，他要带她回家。

他原本计划好的，完成任务后，就跟妻子大隐于世，浪迹天涯。从此远离波谲云诡刀光血影。哪怕只有一年，只有一月，只有一日……也好。

可是，翟悦死了。死在即将胜利的前夜。

他强撑着，颓丧地靠在墙上，喃喃说着“可惜了，没问出什么重要情报”。那一刻，他已万念俱灰。他的心，跟着翟悦一同去了。

翟悦之死，对于“连环计”毫发未伤，但对于陈恭，那是他人生的分水岭。

埋葬翟悦时，他拔剑削去一截手指。“让它陪着悦儿安葬，我定用此剑杀了黄预。”荀诩没有察觉到，那时的陈恭，心中去意已决。

他是她的“未亡人”啊，只待完成使命，便可卸下甲胄，追随她而去了。

这是算无遗策的杨仪和冯膺，都未曾料到的结局。这个“连环计”上，又生出了新的一环，这一环，只有陈恭自己知道。

荀诩走入死局，敌我双方都要置他于死地。陈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违背了命令。

他让亲信林良把荀诩秘密救下，藏于山洞之中。他舍了命，要让荀诩活下去。他对困惑的林良，坦陈了一切：

我现在精疲力竭。时至今日，我突然分不清到底是谁对谁错。我乱了，我也累了。但唯独有一件事情，我想你也应该知道，孝和必须活下去。我不管他做的是对是错，他必须活下去。他跟别人不一样，像他这样的人，这世上太少了。你要像护我周全一样，舍命，护他。

心乱，只缘他有一颗柔软的心。

即便深明大义至上，他也无法面对那些逝去的生命。那些因他而死为他而死的人，他没办法熟视无睹置若罔闻。他悲愤难抑地质问冯膺：

我的父亲，还有那些外线游枭，他们就该死吗？就应该吗？

为了大局，他可以摈弃杀父之仇。为了使命，他狠着心任妻子死在自己怀中。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可巨大的痛苦早已让他千疮百孔。他到底是个善良的人啊，再痛，举起来的刀也只会扎向自己。

陈恭设了一个局，把自己送上了死路。既可保住司闻曹，又能结束惨痛的一生。两全其美，杨仪不会不答应。最重要的是，荀诩就能活下来了。

汉室光复，百姓安宁，他等不到那一天了。但他希望荀诩活着，能看到那一日。这，便够了。

03三哭

《风起陇西》中，有三哭。

一哭，为秘密潜入曹魏天水的蜀军13人小分队。为了保护陈恭，他们引开敌军，把自己逼上绝路。

魏军包围上来时，金队长抬头望了望蔚蓝的苍穹，平静地说：今天天气不错。你我今日殉国，有死无生。

一番厮杀，11人战死，金队长挥剑自刎。只留下一个重伤的兵士做了“活口”。这最后一位战士，受尽严刑拷打也未供出白帝，被斩杀于陈恭面前。

二哭，为翟悦。她毅然放弃了求生的机会，用陈恭喂了剧毒的匕首，割破了舌尖。殷殷期盼的夫妻团聚，竟成永诀。

临死前，她还在安慰丈夫。不要哭，不要让黄预怀疑你。你一定要活下去完成使命，不要让我白死。

眼睁睁看着爱妻惨死当场，陈恭不能救，不能哭。只能用笑脸隐藏悲怆，何等凄凉？

三哭，为荀诩和陈恭。荀诩那一句“是我荀诩亲手送死了你啊！”让人痛断肝肠，陈恭断头台上，俯下头颅那一笑，更让人痛彻心扉。

《风起陇西》大结局，像沉重的铁锤一样，击中人心。

在泪眼中回望，你还记得那个去天水锄奸的游枭吗？他刚到出差地，去牛记酒肆点了一个工作餐，就被一剑穿心。

你还记得那些被灭口的将士吗？为了保住陈恭的秘密，他们死在了自己人刀下，甚至没有机会问一句为什么？

你还记得那个刚烈的谷正吗？为证清白，拨刀自戕。他的妻子还在提心吊胆等着他回家，她永远等不到了。

陈恭被斩首后，司闻曹又恢复了往昔的秩序。冯膺继续执掌，他把荀诩派往东吴执行新的任务。荀诩只提了一个要求，陈恭要立碑，跟翟悦合葬。

一处黄土冢前，立了简陋的碑。亡妹翟悦旁，只刻了妹夫二字，没有陈恭的名姓。

荀诩登上驶往东吴的船，林良告知了最后的真相。他从小黑屋逃脱，抓捕陈恭，皆在陈恭计划之内。陈恭怀了必死之心，安然死在了结拜兄弟手上。

他曾说：我们兄弟相残，夫妻不能团聚，这样的日子，真是糟透了。

他终于遂愿了。兄弟不相残，夫妻能永聚。他用命护住的荀诩，会带着他和翟悦的梦，活下去。

荀诩站立船头，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等待着他的，又将是怎样的篇章……

瑟瑟江风吹浮云，往事不可追。

至亲挚友隔阴阳，生死两茫茫。

余生思量纵如刀，如何敢相忘。

滚滚长江东流去，唯有泪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