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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双雄运掌
武林中改投别派本来不算什么,但那只是对一般身份的晚辈弟子而言,若是要收别派的掌门弟子为徒,那却是从所未有之事。云舞阳这番说话,不啻是对武当五老的莫大侮辱。
但见武当五老嘴唇抽搐,眼睛中好像就要喷出火来,神情比适才更可怕了,云素素转过了脸,忍不着又低声叫道:“爹爹!”云舞阳不待女儿再说,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银瓶,瓶中有着三颗碧绿色的丹丸,正是云舞阳以前费了很大的情面请托,才从归藏大师那儿求来的少阳小还丹,本来共有六颗,前几天云素素一下子就给了陈玄机三颗,如今瓶中只剩下三颗了。
云舞阳将小还丹倾倒掌心,指甲轻轻一划,将每颗丹丸分为两半,三颗小还丹便分成了六片,云舞阳自己吞了一片,将其他五片交给了女儿,微笑说道:“每个老头儿给他一片,我下手不重,三天之后,便可恢复原来功力。”
云素素先到智圆长老跟前,智圆长老胸口起伏,喉咙格格作响,眼睛也瞪得大大的,看那神情,实是不愿接受这半粒灵丹。要知武当五老是何等身份,他们若接受了云舞阳的恩惠,江湖上传将出去,不但武当派失尽面子,他们也永不能再向云舞阳寻仇了。
云素素天真无邪,哪知道武林中有这许多避忌,只当武当五老顾着身份,不好意思,心中想道:“虽说我爹爹下手不重,但若然无此灵丹解救,终须残废;况且五老年迈体衰,说不定因此而死,那就更加重了爹爹的罪孽了!”如此一想,不顾智圆长告反应如何,举手一抬,轻轻一捏,智圆长老的嘴巴不由自己的张开,云素素便硬把那一片小还丹塞了进去。
小还丹入口即化,云素素还怕他不肯咽下,又将他的头颅扶得微微后仰,摇了两摇,故此一来,智圆长老便是要吐也吐不出来了。云素素依法炮制,片刻之间,教武当五老都吞下了一片灵丹,云舞阳这个恩惠,他们是受定了!
云舞阳大笑道:“做得好,做得好!”但听得武当五老各自悠悠的叹口长气,面面相觑,那神情竟是如丧考妣,悲惨之极,云素素颇为纳罕,想道:“是了,想必他们被爹爹打败,故此羞愧悲伤。”轻轻说道:“爹爹,他们服了灵丹之后,应该静坐运功,咱们回家去吧,免得分了他们的心神。”
云舞阳哈哈一笑,道:“素素,你倒很会体贴人。”刚想和女儿回家,忽又听得山后传来了一阵叮叮叮叮的像铁杖触地之声,云舞阳笑道:“莫非又是一个不怕死的来向我索剑谱不成?”话声未毕,那个人已从山坳处转了出来,把云素素吓了一大跳!”
但见那人发如乱草,面上蒙着一块黑巾盖过耳后,只有一条半臂膊,左边自臂弯以下的半条譬膊似是被人削去,却削得甚不整齐,凸出一块尖尖的骨头,束以红缕,就像一柄包着的匕首,左腿也完全跛了,脚尖根本不能沾地,半条腿吊着离地上,只靠一条腿和一根铁拐支持着身体。
这个形貌已是怪绝,身上的装束也特别不同,里面穿的是一件锦缎长袍,质料华美,上半身外面却罩着一件蓝布大褂,不但干干净净,而且色泽如新,却故意打上七八处补丁,缝上各种颜色的破布,不伦不类,令人一看就心里厌烦。
云舞阳怔了一怔,蓦然喝道:“来的可是自称半残神丐的独臂怪盗么?”云舞阳虽是隐居荒山,每几年下山一次,消息却并不闭塞,大约五六年前,他就听说陕北的黑道上出现了这么一个怪模怪样的独行大盗,专劫成名的镖师和官府的财物,从来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自负极高,大约因为他的四肢有一半残废,所以自称半残神丐,黑白两道中人都称他为独臂怪盗。云舞阳也曾动过念头想去会会这个怪人,终因不愿自露行藏而打消了好奇之念。
云舞阳一口将他的来历喝破,武当五老也吃了一惊,这个怪人却只是“嘿,嘿!”的笑了两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云舞阳忍着气问道:“尊驾到此,意欲何为?”那怪人逼尖着嗓子说道:“我是强盗的祖宗,来问你这个小贼要孝敬来了。”云舞阳怒道:“甚么孝敬?”
那怪人阴恻恻的冷笑道:“你偷了牟独逸老儿的那本剑谱,已用了十八年啦,还不够么?快拿出来献给我。”此言一出,云舞阳也不禁大为吃惊,想他窃取岳父的剑谱之事,何等隐密,这个怪物却知道得清清楚楚,端的是令人难以思议!
云舞阳究竟是武学大师的身份,惊俱绝不形于神色,微微的怔了一怔,立即装作若无其事的哈哈笑道:“尊驾这副躯体,要了剑谱还有何用?尊驾既自号半残,似应有自知之明,哈哈,你难道还想用剑么?那除非是投胎转世,再度为人了!”要知达摩剑术乃是最上乘的剑术,复杂奥妙,无可比伦,似他这等缺了半边手脚的人,抡刀舞剑,只使两三个极简单的招式,或许还有可能,要练达摩剑术,那确是除非投胎转世了。
但云舞阳的话语也说得忒刻薄了些,云素素虽然讨厌这个怪物,听起来也不舒服,心道:“他断足残废,已是可怜,爹爹啊,你何必还拿他来讥馅?”一般残废之人,本来最忌人嘲他残废,这个怪人,却并不发怒,露在蒙面巾外的一双大眼,只是闪了一闪,淡淡说道:“我不能用剑,我的徒弟可并没有残废!这本剑谱,他本来要自行向你夺取,只是他等得了,我可没有耐心等这十年,所以我向你索取贼赃,只是拿过手去孝敬徒弟。”
这怪人的话越说越怪,还有一样奇怪的是:这怪人虽然弄尖了嗓音,但说了这么一大堆话,难免露出本来音色,听在云舞阳耳中,竟是似曾相识,但搜尽枯肠,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云舞阳双眼炯炯,踏上一步,迎着他的目光,朗声问道:“你的徒弟是谁?”那怪人道:“上官天野!”
这话更是怪到离谱,云素素因为对陈玄机的关系,对上官天野甚有好感,心中想道:“上官天野这等人才,岂肯跟你这怪物做徒弟。”她素性温柔,心中恼怒,未曾骂出;智圆长老刚刚恢复精神,却忍不着气破口骂道:“胡说八道!上官天野是武当派的掌门弟子,你这丑八怪敢动念收他为徒?”
那怪人冷笑道:“我虽然残废丑陋,可比你们这几个大言欺世的老头子强得多!上官天野服服贴贴,自愿拜我为师,你当是我没有徒弟,想抢你的掌门人么?”直把智圆长老气得眼睛翻白,几乎晕了过去!
云舞阳心中一动,蓦然喝道:“你来到此间?还不敢以本来面目与故人相见么?”身形一晃,猿臂轻舒,疾似飘风,一手就向他的蒙巾抓去。云舞阳何等武功,相距又不过仅数尺之地,按说无有不中之理,那料这怪物虽然残废,身法却是古怪之极,只听得“叮”的一声,他的铁拐在地上一点,已向后倒跃了两三丈远,云舞阳竟是抓了个空,这一下连云素素也诧得叫出声来。
那怪人单足站定之后,冷冷说道:“云舞阳你想见我的本来面目,哈,我哪里还有本来面目见你?也罢,既想见就由你见吧,只恐于你不便!”云舞阳,云素素,武当五老全部目不转瞬的注视着他,这怪人缓缓的将蒙面巾扯下,云舞阳心头扑通一跳,云素素掩了眼睛,武当五老也只觉不寒而栗。
这手足残废的乞丐相貌的奇丑,简直出乎任何人的意想之外,但见他脸上伤痕遍布,纵横交错,就如十字路口的车轨一般!而且在武当五老与云素素的眼中,这副尊容虽然可怖,亦不过仅仅是丑怪而已,在云舞阳眼中,却另有更令他惊心动魄之处,他脸上的伤痕虽然纵横交错,但云舞阳是当今天下的第一剑客,却自看得出来。
这些伤痕乃是顶着剑尖的一拖之势全部划成的,就像草书名家所写的字,虽然笔划复杂,却是一笔到底一般,试想人的脸皮本来就薄,一剑划过,划了这许多的伤痕,既不剜出骨头,又不伤及眼睛鼻子,这岂不是难以思议之事?云舞阳自忖:若然是自己出手,只许一剑就要将他伤成这个模样,只怕也未必能够!那么天下还有何人有如此高明的剑法?
那怪人冷笑道:“怎么样?不认识我了吗?”
云舞阳嗫嚅说道:“你是玉面丐侠毕凌风?”说话的声调似乎他自己也不大相信。
云素素本来掩着眼睛,听了这句禁不住松开双手,又偷瞧了一眼,虽然不若初见之时的惊悸,仍然吓得不敢再瞧,心中纳罕:“这个奇丑的怪物,却有这样俊美的绰号!”
毕凌风在二十年前的确是个相当英俊的男子,他的哥哥便是张士诚军中人称“憎、道、丐”三奇士之一的毕凌虚,(其他两人,“僧”是彭莹玉,“道”是七修道人。彭莹玉与石天铎、云舞阳又别称龙、虎、凤三杰。)僧、道、丐、龙、虎、凤,虽然并称,但彭莹玉的辈份和地位却比其他人高得多,朱元璋和张士诚都是他的弟子,毕凌风仰慕他的武功,在军中相遇之后,坚要拜他为师,算是他的第三个弟子。
华凌风的武功是他的哥哥亲授。间接也学到了彭和尚的一些奇妙内功,为了尊敬彭和尚,在江湖上便自称是彭莹玉的弟子。毕凌风生性不羁,不耐军中生活的拘束,便隐身在丐帮之中,做一个游戏风尘的侠丐。云舞阳与他的交情虽然不算深厚,由于他哥哥的关系,当年也沓以兄弟相称。在张士诚兵败富亡的前一年起两人便没有见过面,算起来已有十九年了。
想不到现在重逢,毕凌风却变成了这个样子,云舞阳有两件事情感到极为奇怪,第一件是毕凌风的武功虽然还不算是顶儿尖儿的角色,但江湖上能胜过他的人已是寥寥无几,是谁能令他受如此巨创?却又并不把他杀死?第二件是:他虽然放荡不羁,当年对自己也颇为尊敬,何以如今却是如此侮慢,竟敢叫自己做“小贼”,还敢向自己索剑谱?难道相貌变了,性情也跟着变不成?或是因为他知道了自己的隐秘,便胆敢前来要挟?
思念及此,云舞阳暗生怒气,冷冷说道:“你我十九年没有见面,你来见我,就是为的要剑谱么?”毕凌风用更冷馅的声音答道:“我新收了一个好徒弟,总得送他一件见面礼物,这剑谱本来又是应属他的,我不找你找谁?”
云舞阳拍了一下手掌,淡淡说道:“可惜你来迟了一步,这剑谱早就撕得片片碎了。上官天野要学,叫他前来见我。”
毕凌风冷笑道:“上官天野就是因为不愿从你的手上学取武功,这才拜我为师。好,剑谱既毁了,我只有向你另要一件礼物送给我的徒弟啦!”铁拐蓦地一撑,身似离弦之箭,一个起落,便走到了云素素的跟前,伸手抢她的宝剑,云素素吓得花容失色,叫不成声,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毕凌风的手指堪堪要沾到云素素的时候,云舞阳已是飞身跃起,如影随形,跟踪而己至,人尚在半空,便一个劈空掌发出,大怒喝道:“毕凌风,你胆敢如此无礼!”
云舞阳这一掌凌空下击,势道威猛无伦,毕凌风铁拐点地,“细胸巧翻云”又倒纵出一丈开外,冷笑说道:“你这把昆吾宝剑也是偷来的,你是暗偷,我是明抢,彼此彼此,有甚么无礼可言!”
云素素惊魂方定,听了这话,不禁又怔着了。这怪人竟然知道她的剑名,还说这把宝剑是他父亲偷来的!他蓦然想起陈玄机与她初见面之时,也曾问过她这把宝剑是不是家传之物,莫非,莫非……莫非真个是偷来的?她在孩提的时候,便知道家中有这把宝剑,父亲也曾说过:这把宝剑将永远是他们云家的传家之宝!
随又想到:这把宝剑乃是稀世之珍,若然真个是偷来的,经过这么漫长的岁月,失主岂有不来追究之理?除非是父亲将他杀了!莫非这就是父亲所说的——最大的罪孽?但立即又把自己这想法推翻:能有这把宝剑的人,定然不是寻常的人物,父亲若真的是干下了盗剑杀人的大罪,武林中早已掀起了轩然大波,剑主的朋友门人,也早就该来兴师问罪,何至于到今日方才爆发?
云素素的急欲释疑之心,盖过了她对那个怪人的恐惧,她回过身,看她的父亲怎样对付那个怪人,眼光一瞥,但见他父亲的神情也是非常怪异,好似突然被人点中了穴道似的,半条腿方跨出去,要追击那个怪人,却忽地停住,脸皮绷紧,眼光中隐隐透出杀气,但眼珠闪烁不定,又似心中尚自踌躇未决。
蓦听得云舞阳喝道:“毕凌风,你快点走,再迟一刻,我就管不住自己啦。”声音低沉颤抖,十只指头一伸一屈,骨节格格作响,真似就要动手杀人的光景,云素素大为惊恐,冷意直透心头,看父亲的神情,这把宝剑的来历只怕当真有点古怪,要不然他不会像受伤的野兽一样,敢情是那怪人的说话,就似猎人扩弓箭一样,射伤了他!
那怪人却哈哈笑道:“云舞阳你想杀我,我若怕被你杀,也就不会来啦?你自以为得了达摩剑谱和杀了石天铎之后,便当真是武功天下第一了么?有彭和尚的弟子在此,只怕还未到你逞能!”
云舞阳道:“彭和尚若在,我让他三分,纵许你哥哥复生,我亦不惧,你是什么东西?”怒火一发,不可抑止,蓦然一记“手挥琵琶”,掌力中挟着一指掸的功夫,发了出去,毕凌风微笑道:“你不用剑,我也不用兵器。”铁拐一掷,插在地上,手腕一翻,竟把掌心迎了上去,武当五老见识过一指禅的功夫,不胜诧异,心中都道:“难道这个怪人还有什么邪法,竟敢硬挡一指禅功!”
但见云舞阳面色微变,忽地“咦”了一声,伸出的中指倏地收了回来,化指为掌,迎了上去,双掌方相交,眼看双方都是用了极强劲的力道,但相交之际,竟是无声无息,便如胶着了一般,武当五老都睁大眼睛,莫名其妙。
原来毕凌风练的是一种极怪异阴柔的掌力,云舞阳指尖所触,竟似软绵绵的一堆稀烂的软泥,非但毫无可以着力之处,而且毕凌风的掌心还发出一股旋转的吸力,竟似要硬把云舞阳的指头陷了进去。一指禅功的厉害,在于能封闭敌人的“隐穴”,一被吸着,这功力就无从发挥,以指敌掌,当然吃亏,所以要化掌应付。毕凌风喝道:“双掌齐来,”云舞阳“哼”了一声,意殊不屑,仍是单掌迎了上去。
过了片刻,但见云舞阳额上微微淌汗,忽地喝道:“我静室的门原来果然是你这厮毁的!”毕凌风笑道:“我早说过,你要不信,有什么办法?若非我摧毁你的洞门,怎能带走上官天野?”
云素素这一来不能不相信了,但觉上官天野之肯跟他出走,而且听这怪人所说,居然还肯拜他为师,当真是离奇古怪,不可思议之事!
武当五老虽然不懂得这怪人的掌力奇妙,但见这样子,也知道已是云舞阳吃了亏,心中都是又惊又喜,他们虽然恨不得借这怪人之手,报那一箭之仇,但想到这怪人居然要逼他们的掌门弟子为徒,又都禁不住心中之愤!
按说云舞阳的内功本来胜过毕凌风,但他与武当五老已恶斗了半天,被“五雷天心掌法”消耗了不少真力,要不是有那颗小还丹,早已不易支持,再过片刻,云舞阳额上的汗珠越滴越粗,毕凌风冷笑道:“双掌齐来!”云舞阳本不愿意用双掌对付一个残废的人,转念一想,自己恶斗连场,真力大耗,用双掌也不算占他便宜,于是剑眉一扬,冷冷说道:“那可是你自己要的。”毕凌风道:“尽管使来,虽死无怨!”
云舞阳双掌一合,掌力足可开碑裂石,一股极威猛的力道直逼过去,毕凌风单足牢牢钉在地上,身躯却似小舟遇浪一样,前后左右,摇摆不停,云素素觉得这个怪人虽是令人憎厌,但半身残废,却也可怜,正想叫爹爹饶他,忽见爹爹面色有异,仔细一瞧,额上的汗珠全都收了,一条条的青筋却豁露出来。
云素素虽然看出有点不妙,却还不知道她的爹爹已到了危险的边缘,那怪人的掌力怪异之极,云舞阳那么猛的力道,碰上去也如投入水中一样,被消解于无形之中,这还不止,从那怪人的掌心中,还隐隐透出一股阴冷之气,沁入云舞阳的皮肤,直攻心肺。云舞阳运了一口真气,护住心头,但仍不能完全抑止那股冷气的上升之势。
毕凌风得意之极,哈哈一笑,嘴角抽搐,相貌越见泥秘骇人,一笑之后,冷冷说道:“若想活命,宝剑拿来!”云素素手捧昆吾宝剑,走上两步,颤声说道:“爹爹,就给了他吧!”但见云舞阳眼光一瞥,爱怜之中含着责备,不用说话,云素素已知道他父亲的意思,心中虽是不愿父亲和那怪人死拼,也不得不退过一边。
只听得云舞阳一声低叱,双掌向内一收,接着又缓缓推出,手背上额角上一条条的青筋越发豁露,那神气就似推挽着千万斤重物一般。云素素知道父亲已把内家真力全运到掌心之上,端的非同小可,但见毕凌虚身驱又晃了几晃,脸上那诡秘的笑容倏的完全收敛,但单足仍是牢牢的钉在地上。
过了好一会子,只见毕凌风也像云舞阳刚才一样,汗出如雨,而云舞阳的脸上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紫气,武当五老仍是盘膝坐在地上运功,但显然是被这剧斗分了心神,个个侧目斜睨,露出惊骇的神色。
原来这时云、毕二人已到了生死待决的地步,云舞阳的内家元阳之气凝聚指尖,一股热力也是从指尖上传了过去,一方面抗拒毕凌风掌心所发的那股阴冷之气,一方面冲击毕凌风体内的七处隐穴,毕凌风的功夫虽然是彭和尚这派的正宗玄功,却是得自哥哥毕凌虚的间接传授,尚未得窥“玄功要诀”的秘奥,按说不是云舞阳之敌,但云舞阳昨晚恶斗了石天铎,今朝又和武当五老苦战一场,损耗过甚,比对之下,却是毕凌风占了上风。
再过一会,笼罩在云舞阳脸上的紫气越来越浓,一颗颗黄豆般大的汗珠又迸了出来,眼神也渐渐显得有点呆滞了,毕凌风一声怪啸,单掌往外缓缓推出,云舞阳合双掌之力,竟自抗拒不住,手臂渐向后弯,忽地里武当五老中的谷钟一跃而起,厉声叫道:“原来害死我恩师的却是你这个怪物!”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不但云素素如坠五里雾中,云舞阳也是大出意外,心中想道:“毕凌风今日的行为怪谬,以前却有丐侠之名,他与我的岳父风马牛不相及,何以却要害死我的岳父?谷钟刚才还一口咬定是我,何以现在却突然知道真凶?”
原来牟独逸死得很隐秘,那时谷钟尚随侍在侧,一日深夜,似闻得师父和人格斗之声,到他赶去看时,来人早已走掉!师父也已不能言语,脸上笼罩着一层紫气,就像云舞阳此刻一般。
说时迟,那时快,武当五老一齐出手,围成了一个圆圈,十只手掌同时向中心齐逼,武当五老虽然功力未曾恢复,但五雷天心掌乃是最刚猛的掌法,十掌齐推,仍是非同小可,隐隐挟有风雷之声。
毕凌风一声大叫,单足在地上打了一个盘旋,陡然间一个筋斗翻了起来,人在半空,便是一个“蹬脚”打出,脚踢智弘胁下的“白海穴”,右手阴掌拍向智广的太阳穴,左手虽然残废,也派用场。
原来他的左臂虽然在臂弯之下已被削断,但凸出一块骨头,包以红缕,束以铁皮,却像一把未出鞘的匕首,这把“匕首”就插向智圆长老胸口的“璇玑穴”,人在半空,手足残废,居然在同一时间连袭三大高手,招数端的是怪异无伦。
这时武当五老的“五雷天心掌”的威力亦已发出,但见人影飞腾,惊飘急卷,云舞阳双臂一屈,左右开弓,横肱一撞,智弘智广二人心头一凛,还未弄清楚是什么事情,已被他撞出一丈开外,但觉好似人被轻轻提起又轻轻放下一般,身上毫无伤损,这才明白云舞阳是用极上乘的“巧打”功夫,将自己送出了险境,逃开了毕凌风那两记毒辣无比的杀手。
两边动作都迅似电光石火,就在这一刹那,毕凌风左臂的尖骨已插到了智圆的胸口,智圆的双掌还未来得及收回,云舞阳的一指掸功亦已发出,但听得“嗤”的一声,束在毕凌风左臂的铁皮和红缕竟被云舞阳一指划开,臂上出现一条龙形的纹身花纹。
云舞阳怔了一怔,好似突然之间见到了什么怪异的事物,神智未清,一股阴冷之气已直袭心头,云舞阳再也支撑不住,一绞摔倒,但听到“砰”的一声,毕凌风那枯瘦的身躯飞出三丈开外,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飘下山坡,“嘿嘿”的两声冷笑,头也不回,霎眼之间,已走得无踪无影。
原来云舞阳与武当五老都因为受伤在先,凭云舞阳的一指禅功或只凭武当五老的“五雷天心掌”都不足克制他,两方联手合斗,这才将他击倒,毕凌风就是在着了云舞阳一指后,再被五老的掌力震飞的。
云素素惊魂方定,只听智圆长老沉声说道:“赠丹之恩已报,咱们后会有期。”云舞阳目送五老下山,不发一言,脸色阴暗,好似正在沉思一件疑难莫决的事情。云素素道:“爹爹,你怎么啦?”云舞阳缓缓说道:“你外公是这怪人杀的。”顿了一顿又道:“毕凌风被断臂,削膝,毁容,这都是你外公干的。”
云素素打了一个寒噤,她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外公,但从母亲口中所得的印象,外公乃是一个刚毅而又慈祥的一代大侠,他和这怪人有什么大仇,怎的会干下这等狠忍之事?
云舞阳续谊:“毕凌风号称玉面丐侠,却被你外公弄成这等奇丑无比的怪人,当时必定是悲愤之极,所以才用阴毒的掌力报复。他臂上的那条飞龙花纹,就是你外公的标记。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天下除你的外公,再没有旁人有那等精妙的剑法。只是他二人一向没有来往,怎的平空弄出这场惨祸。真真叫我猜想不透!”
云素素心颤手震,”呛啷”一声,那柄昆吾宝剑跌落地上,她过了十八年平静无波的生活,想不到这几日来却遇到了一连串怪异的事情,一件比一件令人惊心动魄!此刻宝剑触地之声又令她心中一跳,陈玄机初见这把剑时的惶惑神情,那怪人奇特的言语,又一次的在她心头浮起,然而比起其他的怪异的事情,这把宝剑之谜却又似乎并不怎么重要了。
但她爹爹的一句说话又把她的心弦拉得绷紧起来,她爹爹指着那把宝剑缓缓说道:“素素,你可记得今早我对你所说我曾干过一件毕生难忘的罪孽?”云素素低声说道:“记得。”云舞阳道:“这件罪孽就是因这把宝剑而起,嗯,毕凌风把我的罪名还是说得太轻,他说我这把宝剑乃是偷来的,其实比偷来的还可怕得多,我,我,我,我杀了这把宝剑的主人,她、她、她,……她是我一生中对我最好的人!”
云素素尖叫一声,但见她父亲的额角上又沁出了汗珠,满脸痛苦的神色,简直超过与那怪人搏斗之时!云素素心中既是骇俱,又是怜悯,轻轻说道:“爹爹,你就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吧,免得留在心中折磨自己。”
云舞阳道:“不错,我,我是要向你说……”声音嘶哑,越说越见微弱,云素素掏出一张手绢,替她爹爹试汗,但觉那汗珠冰冷,触手生凉,云素素心头震撼,云舞阳叹了一口气道:“这故事太长,只怕我说不完了。”
云素素道:“爹,你歇一会儿,你静坐运功,我替你防护。”云舞阳道:“不,你替我将九天琼花回阳酒拿来!我闷在心中二十年,早就想说,不愿再等三天三夜了。”云素素听她爹爹这么一说,这才知道她爹爹所受的伤,竟比她意想的还要严重,虽然有那少阳小还丹,还是支持不住,若要静坐运功,非得三日三夜不能恢复,所以才要借助九天琼花回阳酒之力。
云素素道:“我去了,你一个人在这儿,我,我放心不下。”云舞阳道:“不妨,你快去快回,拿到石室之中给我。不会再有第二个毕凌风了。”云素素只得听她爹爹的吩咐,跟回家中。一路上心头惶惑不已,但觉周围之物都充满了神秘,连自己的父亲,连这把随身的宝剑,都变成了一个个令人不敢猜测的谜团。
回到家中,但见庭院里残枝败叶,一环黄土,一片荒芜,云素素忽地想起了陈玄机来,刚才一连串突发的风波,先是武当五老,后是那个怪人,令她心中无片刻闲暇,而今风波暂息,第一个今她想起的当然是自己曾把心身交托给他的人,然而陈玄机到哪儿去了呢?云素素一连叫了几声,空庭寂寞,只有自己的回声,陈玄机竟然不知到哪儿去了!
陈玄机到哪里去了呢?云素素竭力镇静下来,回思前事,想起那是爹爹要和她单独说话之时,她表示叫他回避的,难道他因此恼怪了自己?想起自己与陈玄机虽然相识之日无多,但却是彼此相知,心心相印,纵许他与爹爹有仇,也断断不会恼怪自己。那么,他为什么不留在家中等她,若说他贪看热闹,爹爹同武当五老到石室中去看上官天野,其后又在山前比武,这样难度的场面,又为什么始终不见他出现?
陡然间云素素想起了陈玄机临走之时那种奇异震恐的眼光,一踏入书房之时那心神忡忡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得心中震凛。自己住了十八年的房子里,这时空荡荡冷清清的有如鬼域,母亲走了。爹爹留在石室之中,他伤好之后未必肯再回家中了,现在陈玄机也不见了。云素素只感到一阵阵寂寞之感袭来,与自己至亲至近的人竟然都像谜一般的难以索解!即是说陈玄机吧,虽然她觉得彼此心灵相通,但陈玄机那种奇异的神情,她仍是莫名所以,再说对他的身世来历,她又何尝明白?谜,谜,一切都是难解之谜!
云素素取了父亲出门之时常常用来盛酒的红漆大葫芦,倒满了一葫芦的九天琼花回阳酒,不由自己的又想起她为陈玄机疗伤,诱他喝酒,殷勤服侍他的情景,心头一阵酸楚,急忙棒起葫芦,匆匆离开家门,赶往石室。
夕阳西落,石室中光线黯淡,云素素叫了一声“爹爹”,不见回答,心中又是一惊,直到摸入石室,在最后发现父亲面里而坐,正在运功,这才放下了心。云素素揍着葫芦,随侍在侧,过了好一会,只见父亲缓缓抬起了头,伸手向自己一指,云素素急忙将葫芦递过,云舞阳喝了一口酒后,喉头咯咯作响,又过了一会,发出低微带着震抖的声音说道:“素素,你坐下来,听你爹爹的忏悔!”
云素素但觉不寒而栗,她渴望知道父亲的秘密。父亲干下什么罪孽啊,令他心灵如此不安?云素素正在竭力镇定心神,忽听到远远的林子里隐隐飘来少女的歌声:“天上的月亮正赶太阳,地下的姑娘赶情郎。太阳东升,月殿嫦嫣娥徒乏悲伤……”歌声时歇时作,还依稀听得在歌声中杂着那少女呼唤着“玄机”的名字!
这是谁,是谁对陈玄机那等深情?是上官天野所说的那个少女吗?忽听得爹爹沉声说道:“素素,你想什么?靠近一些,你听我说,你害怕吗?哦,你害怕呀!”云舞阳开始说他二十年前所干的那桩罪孽。那时夕阳已经落山,石室里一片漆黑!
第九回 血酬知己
陈玄机到哪里去了?他也正像云素素一样,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接连遇到了许多意外之事。
他昨晚夜入云家,拼着身冒奇险,无非是想见一见心目中人,果然天从人愿,意中人不但见了,而且芳心相许,蜜意缠绵,不料云舞阳却突然回来,父女相逢,隐情待诉,云素素示意叫他回避,令得他心中甚是不安,思潮纷起:云舞阳愿意将女儿给他吗?自己受了师友重托要行刺云舞阳,纵许云素素对自己倾心,翁婿之间又怎能相处?再说父女之情终究难忘,云舞阳只有这个女儿,若然自己不顾一切将云素素带走,这岂不是将他们父女之情离间,怎能保得住云素素他日像她母亲一样埋怨起自己的丈夫?
陈玄机的性格正好与上官天野相反,上宫天野爱恨趋于极端,可以不顾一切;陈玄机则冷静得多,正因他对云素素爱得太深,所以也为她想得周密,想到令她父女生分之后,云素素这一生是否能够始终幸福欢愉,心中殊无把握,尤其想到她母亲那副幽怨的神情,更是不由自己的打了一个寒噤,心道:“若然素素他日有半句怨言,我这一生就愧悔不尽。”然而若教他就此舍云素素,那更是不能想像之事。
陈玄机渴望云素素早点出来,但他们两父女的话却好像谈之不尽,其实也没有等得多久,但一分一刻,在陈玄机都感觉得像一月一年,他轻轻的开了角门;走出院子;心中想道:“好,我就像一个待决的囚徒,等待素素的宣判吧。”他只道云舞阳是和他女儿谈论他的婚事,哪知云舞阳却是向女儿仟悔他平生的罪孽。
正自焦躁不安,忽听得林子里隐约传来一声尖叫,“这是上官天野!他遇到了什么奇险?”陈玄机无暇思索,上官天野曾冒了性命之险要来救他,他听到上官天野的叫声,又怎能踌躇不去?
他追入了密林之中。只听得铁杖触地的叮叮之声,声音就在前面,然而任他展开八步赶蝉的轻功,却总是追之不上!过了一会,那里又传来了一声尖叫,这回听得更清楚了,绝对是天野的声音,而且声音中充满骇惧。天不怕地不怕的上官天野,居然会发出这种骇惧的声音,真真令人难以相信!然而这却实实在在是上宫天野的声音!
陈玄机稍为一慢,那叮叮之声渐远渐隐,是什么方向也分辨不出了。就在这个时间,林子里传来少女的歌声:“天上的月亮赶太阳,地下的姑娘赶情郎”这是萧韵兰的歌声。陈玄机又忙向歌声相反的方向逃跑,跑了一会,歌声也听不见了。”陈玄机本没睡,连遇奇险,这时疲倦不堪,椅在一棵树上稍歇,忽然听得离身几丈之外有谈话的声音!
只听得一阵极其刺耳的笑声,震得耳鼓嗡嗡作响,笑声过后,接着说道:“上官天野,你给我这老怪物吓着了吧?”陈玄机在大树后面偷瞧出去,这一瞧直吓得毛骨悚然,但见一个相貌奇丑的怪人,脸上伤痕纵横交错,而且只有一条手臂,左足又跛,正以铁杖支地,向着上官天野说话。
陈玄机用了最大的定力才镇得住心神,心中想道:“怪不得上官天野刚才骇叫出声。他怎的落在这个怪物手中?”正待掏出暗器,只听得上官天野说道:“多谢老前辈救我出来,只是,只是——”陈玄机怔了一怔,料不到这老怪物竟是救上官天野的恩人,伸入暗器囊中的手又缩了出来。
这老怪物正是毕凌风,上官天野在石室之中瞧不清他的面貌,出了石洞之后,在晨光蹑微之中骤然见着这副奇丑的颜容,确是心中惊悸,但说也奇怪,相对稍久,反而觉得在毕凌风奇怪无比的脸上,隐隐露出一种令人感到温暖的慈祥,上官天野双亲早丧,自小便是孤儿,长大之后,苦恋萧韵兰,却又遭她冷淡,但觉一生之中,从无一人像这个“怪物”一样的关心他,救了他还怕吓坏了他。”
毕凌风微微一笑,脸上肌肉牵搐,在陈玄机瞧来,更显得狰狞可怖,上官天野却迎着他的目光,并不避开。毕凌风一笑说道:“只是,只是什么?”上官天野道:“晚辈曾在心中自誓,若非凭着本身之力,决不出那石洞。”毕凌风道:“如此说来,那你倒是怪我救你出来了。”上官天野道:“不敢。但晚辈确是想待自己练成本领之后,才与那姓云的老匹夫算帐,报那夺谱辱身之仇。”
毕凌风道:“大丈夫不愿因人成事,你这副硬脾气正合我这老怪物的心意。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纵许你在石室之中练成本领,那还是沾了云舞阳的恩惠。”
上官天野睁眼说道:“怎么?”毕凌风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云舞阳若收你为徒,那你定然不愿。他将你关在石室之中,墙壁上刻有达摩剑谱,在你的心意,以为这剑谱原是你派之物,只要不是云舞阳亲授,那你学了也是心安理得,是么?”上官天野点了点头,毕凌风道:“云舞阳为什么要将你关在石室之中,那还不是有意要成全你!”
这本来是极易明白的道理,但上官天野素无机心,而又一意要练成本领自己复仇,一时之间,竟然没有想起,顿时神沮气丧,毕凌风道:“何况你要练成本领,最少也得十年,云舞阳若是早死了呢,没人送食物给你,那你也不出石洞吗?
你真像一个倔强的孩子,一时兴起,就不再想及其他。不过我还是喜欢你这个倔强的孩子。你要亲自报仇,那也不难,我管保你三年之内,便可练成绝技!”上官天野道:“不,我不能拜你为师!”毕凌风哈哈笑道:“我岂会勉强你拜我为师!”
上官天野道:“待我回到武当山禀明本派长老之后,他日若还有缘相遇,那时再请你老指点武功。”须知在武林中的规矩,改投明师,那是一件大事。但若只是以私人情谊,传授几手武功,其间并无师徒名份的,那就不算违反门规。不过上官天野乃是掌门弟子,所以纵许只是私人之间的切磋,也得禀明长老。
毕凌风笑道:“你要禀明长老,何必要回武当山去?贵派的五个老头儿一直就在你的身后,你不知道么?”上官天野愕然回顾,道:“什么?五位师伯师叔都来了么?”毕凌风道:“你前脚下山,他们后脚就跟着出门。现在只怕正在山前跟云舞阳要人了呢,你要见他们么?”毕凌风所料不差,这时武当五老正在以“五雷天心掌法”合战云舞阳,上官天野侧耳细听,还隐约可以听到五雷天心掌独具的风雷之声。
上官天野一片茫然,十分不解,喃喃说道:“他们怎知道我是到贺兰山来找云舞阳?为什么不与我说明?暗暗跟在我的后面?”要知他受了师父牟一粟的临终遗命,向云舞阳索回剑谱,这事情极为隐秘,他从未向任何人露过半点风声,只在下山之前留下一封密信,请智圆长老在一年之后才开拆的。这也是牟一粟临终时的吩咐。
用意在于顾全亲戚的情谊,若然云舞阳善罢干休,交回剑谱,那么上官天野在一年之内必定能回到武当山,那封密信也就可原封取回焚毁,这样便连武当五老也不知道此段情由,免得与云舞阳留下芥蒂。若然一年之后不回,那就是上官天野遇了意外,那时智圆长老拆阅留书,自会替他报仇。
可是他们现在就赶来,不由得上官天野心中大为疑惑,毕凌风双目炯炯,逼视着上官天野道:“智圆长老对你如何?”上官天野道:“爱护我有如子侄。”毕凌风冷冷一笑道:“只怕是爱护那本达摩剑谱吧?”随手取出一封书信,道:“你瞧这个,智圆长老正要招集他在外云游的八个得意弟子回山呢。”
那封信是写给其中一个弟子的,叫他就近通知其他两人,说明上官天野已去索剑谱之事,叫他们急速回山,果然是智圆长老的笔迹,看来除了这封信之外,定然还有写给其他弟子的相同的书信。上官天野所留下的那封密信,早已被智圆长老拆阅了。
上官天野呆了一阵,道:“智圆师伯这是什么意思?”要知上官天野虽属晚辈,但究是掌门人的身份,在约期之前偷拆掌门人的密信,那就是对掌门人的羞辱。毕凌风叹了口气道:“私心自用,贤如武当五老亦自不免,岂不可叹?”上官天野叫道:“老前辈此言何来?”毕凌风道:“你当我是低毁你的师伯师叔么?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你师父牟一粟是怎么死的?”
上官天野愕然说道:“我师父可是寿终正寝的啊。”毕凌风道:“不错,你师父是病死的,但他不过五十之年,便溘然早逝,那不是很可惜么?”上官天野听他话中有话,愤然说道:“请前辈明言,我师父是否死得不明不白?”毕凌风道:“那倒不是,但俗语云:忧能伤人,自你师祖死后,十多年来外忧强敌,内又见逼于同门,忧郁交煎,早死亦不足怪了。”上官天野叫道:“什么外敌内忧,请老前辈说个明白。”
毕凌风道:“其实你师父所忧虑的强敌,早已死了,只留下一个外孙,不足为虑,这事以后再说。你师父的忧焦至病,据我看来,倒有一半是你那五位师伯师叔逼出来的。”上官大野惊愕之极,道:“师伯师叔为何要逼我的师父?”
毕凌风道:“你师祖得了达摩剑谱,其事甚秘,但智圆长老却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风声,他本意以为你师祖必然会传给他的,这剑谱给云舞阳盗走,他却并不知道,你师祖死后,他只当是你师父独得传授,所以屡次前来,要逼你师父交出剑谱,公诸同门,你师父一来是碍于妹子的情份,二来也忌惮云舞阳,不便把内情说出来,你那几位师伯师叔此去彼来,不但用说话逼他,还要试他武功,你师父涵养算好的了。如果是你,我看你更受不了。”
上官天野一想,自入师门,果然是每年都有师怕师叔轮流而来,而每次去后,师父总是郁郁不乐的经常达十天半月之久,不由得对毕凌风的话信了几分。
毕凌风又道:“智圆长老逼他,其中还另有私心。武当一派,素来有道家俗家之分,在你师祖之前,一向是道家弟子掌门,你师祖文武兼修,以俗家弟子接任掌门,这些牛鼻臭道士不敢闲话,传到了你的师父,他们可就不大一样了。
所以这次智圆长老拆了你的密信,就急急要招他在外云游的八个弟子回来,用意就是待取回剑谱之后,叫你和他的八个弟子一齐练剑,武当最重剑法,哈哈,待到他的弟子练成,总有一人会胜于你。那时,他可就要以长老的身份说是传位应该传贤,你掌门人的地位可就要废了哪!以后武当的掌门,也就总得由道士来做了。”
上官天野心头大愤,但仍是半信半疑,毕凌风道:“你以为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么?哈,哈,不瞒你说,我与这剑谱也有一段渊源。你师父死后,我料他必有遗命,是以暗暗跟踪你到武当山上,我本想盗你留下的那封密信,没有到手,却把智圆长老送出去的信盗了一封。还偷听了他和四位师弟的说话。这事情我已说得一清二楚,信与不信,那就全在你了。”
上官天野最恨人不够光明磊落,听了这话,大声叫道:“我才不希罕这武当掌门!”恨恨的将智圆长老那封信撕成片片。”
毕凌风道:“好,有志气,那么,那部达摩剑谱呢?”上官天野道:“那剑谱虽然是我师祖之物,究竟应属武当派所有,我既不做武当派的掌门,这剑谱也不希罕他了!”毕凌风忽地冷冷说道:“那剑谱其实也不是你师祖的!”
上宫天野道:“怎么?师父临终之际,对我说得明明白白,那达摩剑谱乃是师祖在一个石窟之中寻获的,难道也是假的吗?”毕凌风道:“有一半真,有一半假。”上官天野拜师之时,他师祖早已逝世,但他听长老所言,深信师祖乃是一代大侠,对他景仰之极,此话老是出于别人口中,他定然不肯放过。出在毕凌风口中,可教他怔着了。
毕凌风看了上官天野一眼,道:“难道你不肯相信,若非我曾亲见,我也不信牟独逸会为了这本剑谱,与和他齐名的一位当代大侠,舍死忘生的斗了一天一夜。”上官天野道:“请道其详。”
毕凌风沉吟半晌,道:“这事过于离奇,我老头子有个脾气,非有确切凭证,就宁可留住不说。不过要找凭证,那也并不很难,那剑谱确是封在一个主窟之中,所以我说你师祖的话,一半是真。
但那却是另一位世外高人临死之时,郑重付托给与你师祖齐名的一位大侠的。那日恰巧两人都到了那个古窟,你师祖与那人斗了一天一夜,抢了剑谱,但他也给那人宝剑所伤,你师祖发了狠,就想连他那把宝剑也抢了,那人与你师祖齐名,虽然被你师祖用太清玄功所败,宝剑可并没有给他抢去。只是剑上的两件玉环,却被你师祖扯断了。
现在这两件玉环,就在我的手中,那柄宝剑,却在云舞阳手上,待我去找云舞阳,将那把宝剑抢回,让你看看那剑上的爪痕,再将玉环嵌上,你就明白了。好吧,听得山上的恶斗之声,武当五老就要落败了,我本来不是云舞阳的对手,趁此时机,正好与他斗斗。你且在此等我,日落之前,我就可回来,那时我再把详细情由,一一告诉于你。”
这一番话在上官天野的心中起了极大的反应,但觉举世茫茫,要找一个光明磊落、舍利取义的人殊为不易,但他这番感触,若比起陈玄机来,那却还远不及陈玄机心灵所受的震撼之深,陈玄机听了这话,几乎震骇欲绝!
心中想道:“与牟独逸同时并称的当代大侠,除了我的外祖父陈定方之外还有谁?云素素那把剑,剑柄之上确有指甲的抓痕,从我外祖父所遗留下来的记载,剑上也确是有两件玉环作为饰物。这把剑,这把剑,难道当真是我外祖父之物,却怎的到了云舞阳手中?”
只听得上官天野忽地长叹一声,道:“我知道老前辈的意思,老前辈冒奇险要在云舞阳手中夺谱抢剑,无非是为了我。我现在甘心情愿拜老前辈为师!”
居于武林领袖的武当派掌门弟子,竟自拜这怪人为师,陈玄机亦不禁骇然,他深悉上官天野的性情,见他三个响头磕下,这事情已是无可挽回。
毕凌风哈哈大笑,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你拜我为师,不怕将来后悔么?”上官天野道:“不管前辈是谁,弟子是跟定师父的了,正要请教师父法号。”毕凌风大笑道:“你连我的姓名来历都一概不知,居然如此信赖于我,心甘情愿拜我为师,哈哈,你不但是我的好徒儿,竟是我生平的第一知己了!”陈玄机心道:“这怪人的说话也像他的面貌一样,真是怪绝人寰!”
只听得毕凌风大笑之后,忽地面色一端,一字一句的郑重说道:“我叫毕凌风,二十年前,别人尊称我为丐侠,而今我可是风高月黑,放火杀人的大盗!做我的徒弟,就要跟我做强盗,你当真不后悔么?”
上官天野怔了一怔,忽听得林子外隐隐传来萧韵兰的歌声:“天上的月亮赶太阳,地下的姑娘赶情郎……”歌声间歇之中,夹着她对“玄机”的呼唤,上官天野但觉万念皆灰,对原来的师门,对未来的事业,对暗恋了多年的心上人儿,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泡沫一般破灭了。但见毕凌风的怪脸上全无表情,淡淡的又问了一句道:“你当真不后悔么?”
上官天野叫道:“与其做欺世盗名的侠士,不如做杀人放火的大盗,天下汹汹,黑白混淆,但求无愧于心,做一个令奸人震慑的大盗又有何不好?”
毕凌风接声说道:“对极,对极!做强盗的痛快,最少要比做一个循规蹈矩的掌门人胜过多多。好,从今之后,你是我的衣钵传人,我且到云舞阳那儿把剑谱拿来,作为给你的见面之礼。”铁杖叮叮的触地之声,有如骤雨,当真是去似飘风,倏忽之间,不见了踪影。
陈玄机在树后一跃而出,叫道:“上官兄,你想念得小弟好苦!”正欲问他这两日来的经历,上官天野忽地一瞪眼睛,厉声斥道:“谁要你想念?别人对你思念的苦处,你也知道么?”
陈玄机一怔,只见上官天野伸手一指,喝道:“韵兰姐姐唤你,你听不见么!”陈玄机道:“上官兄,你,你,你听我说。”上官天野毫不理睬,连珠炮似的接着说道:“你若还对我有一点朋友之情,快把韵兰找回来见我,我要见你们在我面前订下鸳盟,我心中才能了无牵挂!”
陈玄机道:“别样事情,粉身碎骨亦所不辞,唯独这件事情!小弟万万不能遵命。”上官天野剑眉一竖,霍地拔出护手双钩,喝道:“我已立志去做强盗,你对韵兰如此负心,要吗就是我把你杀了,断了韵兰之念,免得她终生受那相思之苦,要吗就是你把我杀了,免得我一世伤心!”
霍的一钩刺出,陈玄机竟不闪避,反而迎了上来,上官天野喝道:“你怎么还不拔剑?”陈玄机道:“但愿你与韵兰能免伤心,小弟宁愿死在吾兄钩下。”上官天野怒道:“你,你宁愿死也不要韵兰,你怎的对她如此没有心肝?”陈玄机道:“我的心早已交给了另外一个人了,你叫我拿什么来给韵兰?”
上官天野心头一震,道:“原来你果然是给云舞阳的女儿迷上了,哼哼,给仇人的女儿迷上了!”陈玄机勃然怒道:“你把我的素素看作什么人了呀,上官天野呀上官天野,我原来还是把你看错了!”上官天野道:“怎么?”陈玄机道:“我看你对韵兰姐姐的一片痴情,一片苦心,我只道你是一个懂得用情的男子,原来你竟不解情为何物?”上官天野喃喃地说:“情为何物?情为何物?”
眼光一瞥,只见陈玄机神光焕发,带着一种异样的激情滔滔不绝的说道:“情为何物?那就是把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更不要说计较什么成败荣辱了!那是以心换心,在形骸上是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任教地裂山崩,风云变色,这挚爱真情总不能为外物所移!”上官天野一片迷茫,心中说道:“呀,难道我对韵兰不是这样?”
只听得陈玄机道:“我打从见素素的第一眼起,我就把自己的心交给她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世界上有这样纯洁无邪的少女,有这样肯为别人忘了自己的少女,我把她尊敬得如同对我的母亲,只要我在这世上活着一天,我就不许别人对她有半句亵渎的话。哼,你怎能叫我舍了她另爱别人?”
上官天野喃喃说道:“难道她竟然胜似韵兰?”陈玄机纵声大笑道:“好啊,你总算懂得一些了,每个人眼中的情人都是世上最完美的女神,我爱素素就像你爱韵兰一样,你懂得了吧?”
上官天野呆了一呆,忽地掷钩于地,一把抱着陈玄机痛哭起来,陈玄机想不到这粗豪的汉子竟哭得这样伤心,然而在爱情中的男子心念相通,转瞬之间,不待细思,他已懂得上官天野这一把伤心之泪是因何而至,他紧握上官天野双手,像对待亲兄弟一样柔声说道:“如果素素欢喜了第二人,我也会像你这样做的。
不过,素素她也真心的欢喜我,那就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拆开了。天野,你不必为韵兰难过,这世界上没有人爱她更胜于你,古语有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韵兰总有一天会给你感动的,她和你结合,对你们两人都是终生的幸福。你不必动什么傻念头了。好兄弟,听我的话,你自己去找她吧!”
上官天野眼泪渐收,但仍是一片迷茫,喃喃说道:“呀,你不知道韵兰的心意,她一片真情向的是你。这叫我怎么办呢?呀,我不愿拆散你们的神仙眷属,我又不愿叫韵兰姐姐伤心。”
就在这时,忽地听得有人冷笑说道:“你这两个傻小子哭些什么?”
两人吓了一跳,霍地分开,上官天野道:“我哭我的,与你何干!”抬头一看,只见这人大约五十左右年纪,身材魁伟,鹰鼻深目,炯炯有神,好像以前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方自一怔,那人哈哈笑道:“原来你是武当派新任的掌门人上官天野,年纪轻轻荣任掌门,还不称心如意么?”
上官天野道:“你是什么人?我做不做掌门,你管不着!”那人笑道:“哈,原来是这样,想必是智圆长老要把你的掌门位子夺过来给他的徒弟。你不必心烦,我与你师父颇有交情,我给你撑腰便是。只要你也帮忙我一件事情。”
上宫天野极不耐烦,正待发作,只见那人哈哈一笑,指着陈玄机说道:“你把这小子的身份来历说与我听,他是不是奉了周公密之命去找云舞阳的那个陈玄机?你可知道他和云舞阳说了些什么?还有一个人叫做石天铎的是否也曾来找过云舞阳?我知道你到云舞阳家中求索剑谱,这两日你定然住在云家,见了些什么?听了些什么?快快说与我听!”
陈玄机这时早已看清了来人的面目,凛然一惊,此人非他,正是那晚曾与云舞阳一同回来,央求云舞阳替他翦除张士诚旧部的那个锦衣卫总指挥罗金峰,心中想道:“他那晚下山的时候,正巧就是石天铎与七修道人等相继上山之时,想必是他发现了石天铎的踪迹,当时不敢出面,过后一想,又怕他与云舞阳有什勾结,所以折回来探听消息。但我是一个初出江湖的无名小卒,他又怎知道我的名字?陈玄机这一猜猜到了一半,只有一半猜不到的是,他自己也被其他的大内高手暗暗跟踪。
原来朱元璋对张士诚的旧部最为忌惮,除了派出罗金峰招降云舞阳之外,另外还派有人明查暗探,那周公密乃是张士诚在江南旧部的首领,他的家中,便有串通朝廷的人卧底,陈玄机奉命出发之后,这风声便泄露出来,幸而他骑的乃是宝马,又早走了两天,这才不至于给朱元璋派来的另外三个大内高手追上。罗金峰就是在下山之后,在山口碰到那三个同伴,得知了陈玄机的消息的。所以他这次回来,第一件是要探听石天铎上山之事,第二件便要捉拿陈玄机来拷问。
上官大野怒道:“凭什么我要说与你听。”罗金峰道:“好啊,你记不起我是谁了么?”上官天野这时已经记起,大声说道:“你是锦衣卫的总指挥罗金峰,我师父要卖你的情面,我可不必卖你的情面。”
罗金峰笑道:“你的掌门位子还未坐稳,你不想我给你撑腰么?你既知我的身份,那么你知不知道你这位朋友的身份?他是张士诚旧部的遗孽,碰在我的手上,怎能放过?你若肯把所知尽告于我,那未你不但为朝廷立了功劳,掌门的位子也没人敢动你的了,一举两得,对你岂不是天大的便宜?”
上官天野怒不可抑,大声喝道:“咄,你这厮快闭鸟口!我上官天野岂是卖友求荣之人。”罗金峰哈哈大笑,道:“到底是初出道的雏儿,一套便给我套出来了。哈,你这小子果然便是陈玄机?”陈玄机道:“是我便怎样?有话尽管问我。上官兄,事情与你无关,赶快走吧!”陈玄机知道罗金峰乃是朱元璋手下的第一高手,云舞阳对他亦甚推崇,只怕武功不在云舞阳之下。他把事情包揽过来,乃是有意将上官天野开脱。
岂料罗金峰冷冷一笑,道:“我就不信你这小子会说实话。上官天野你再三思,为了你的锦绣前程,我信你不会对我说假。”话声未了,只见上官天野已拾起地上的双钩,朗声说道:“大丈夫岂能受人污辱,这厮把我当做卖友求荣的小人,辱我太甚,我非与他拼命不可!玄机兄,你有重任在身,你走了吧。”
罗金峰哈哈笑道:“够朋友,够义气!两个小子都争着要来送死。不必争啊,你们两个都走不了!”双掌一拍,左手抓陈玄机,右手抓上官天野,立心要把他们两人全都捉住,严刑拷打,对证口供。
上官天野双钩先出,但听得“呼”的一声,罗金峰左掌一拍,双钩反弹回来,掌缘扫到了上官天野的胸口,不料上官天野勇猛之极,不退反进,双钩一个交叉,剪他手腕,罗金峰这掌力若然用实,上官天野的胸骨便要立时碎裂。
但上官天野这一拼命,却反教罗金峰踌躇了,须知上官天野到底还是武当派的掌门人,罗金峰若是将他毙了,可就要结下天大的冤仇,何况他本意只是想把上官天野捉住,想从他的口中,探出陈玄机的秘密,作为旁证。那一掌虽是杀手,其实不过是用作威胁而已,想不到上官天野竟不畏死,竟然要拼个两败俱伤。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罗金峰这稍一踌躇之际,陈玄机剑诀一领,避开了罗金峰的右掌,剑走轻灵,反刺回来,但听得“喀嚓”一声,罗金峰缩手不迭,左边的衣袖,已给上官天野的双钩剪了一段。
罗金峰面色铁青,喝道:“好,你这两个小子要死,老爷偏偏要叫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衣袖一拂,将陈玄机的青钢剑拂开,三指蓦然一伸,欺身直入,来扣陈玄机的脉门,这一招使得阴毒无比,上官天野援救不及,叱咤一声,左手一扬,金钩脱手飞出,化作了一道长虹,射向罗金峰的后心,罗金峰大怒,反手一接,将金钩抓着,喝到:“好一个不知死活的小子!”手腕一抖,只听得“卡喇”一声。
那金钩竟自被他的内家真力震断,可是如此一来,陈玄机也已脱出险境,但见罗金峰也叱咤一声,那半截断钩,挟着一溜金光,向上官天野飞去。听这暗箭嘶风之声,劲道之强,绝非上官天野的功力所可抵挡!
陈玄机飞身掠起,一剑劈下,只听得叮当一声,火花四溅,那半截金钩,虽给打落,但陈玄机的青钢剑上也缺了一个很大的缺口,虎口震裂流血!上官天野见了,也不由得暗暗心惊:“若不是陈玄机这一剑格开,只怕我就要给自己的兵刃穿心而过了。”
这两个既是知己又是“冤家”的小伙子,彼此感激,互相救护,均是奋不顾身;陈玄机的剑法兼各家之长,上官天野左钩右掌,金钩锁、刺、勾、剪,掌法沉厚绵密,也是牟独逸的不传之秘,威力不减于双钩同使之时,两人同心合力,但见剑气如虹,钩光胜雪,又接了罗金峰的十来二十招。
罗金峰乃是大内的第一高手,不意竟被两个后生小子,接了二十来招,心头大怒,杀机陡生,霎然间掌法骤变,迅如疾风骤雨,掌劈指戳,其中还夹杂着刀剑的路数,竟在钩光剑影之中,着着抢攻,而且他那掌力已到了轻重随心的地步,对上宫天野还稍稍留情,对陈玄机却是连下杀手!不过数招,只见他左掌一招“人隔天河”,将上官天野拦在外门,右掌一招“五丁开山”,五指成钩,倏的便向陈玄机肩头抓下,只凭这一抓就要抓裂陈玄机的琵琶软骨,废掉他的武功。
上官天野大为着急,挥钩急刺,但觉罗金峰的掌力重如山岳,上官天野狂冲猛打,竟自进不了分毫,上官天野急怒攻心,猛地一声大喝,使尽吃乳之力,将仅剩下的一柄金钩,又再脱手掷出,这时罗金峰的五指刚刚沾到陈玄机的肩头,猛听得金钩破空之声,也不由得稍梢移开,让过了金钩的来势,陈玄机趁这时机,肩头一沉,避开了他的一抓,乘机一招“举火燎天”,剑锋自下反削而上。
但听得“咔嚓”一声,罗金峰抓着了钩柄,只一抖,那金钩又断为两截,但见他左掌往外一击,掌力一吐,上官天野大叫一声,栽倒地上,竟然晕了过去。陈玄机这一惊非同小可,那一招“举火撩天”还未使足,罗金峰双指一伸,已把他的剑脊钳住,半截金钩一举,就向他的胸口“期门穴”戳下。
就在这危险万分之际,忽听得一声冷笑,竟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娇声斥道:“什么人敢在我云家的门前放恣?”当的一声,一粒石子突然飞来,将罗金峰那半截金钩打得歪了准头,罗金峰大吃一惊,定睛一看,叫道:“云嫂子,这小子可是想刺杀云大哥的刺客啊!”
陈玄机突然脱险,抬头一看,见来的竟然是云夫人,几乎疑心是梦中,但见云夫人柳眉倒竖,脸上仍像前晚那样的忧郁,却多了几分怒气。冷冷说道:“我不管他是谁。就是不准你在我的跟前下手!”
罗金峰愕然变色,忽地仰天笑道:“我只道他是云大哥的仇人,却原来嫂子对他如此庇护,那么,这倒算是我罗某人多事了!”笑声未绝,人影已消逝在丛林茂草之中。
云夫人眼珠一转,优郁的脸色稍稍开朗,露出一朵淡淡的笑容,好像幽谷中绽开的百合,眼光注射到陈玄机的身上,透出一点喜悦的光辉,微笑问道:“你就是陈玄机么?”
陈玄机正自在迷惘之中,被她一问,霍然惊醒,答道:“正是。嗯,云夫人,你回来了?”话说出口,这才感到失言,心中想道:“云夫人弃家出走,一定很是伤心,伤心之事,最怕别人提起,我这说话,不是露出了我知道她的隐情么?”
云夫人却似不以为意,缓缓说道:“不错,我回来了,我是为素素回来的。见了你,我的心事放下一半了。”陈玄机心头上跳,只听得云夫人续道:“你和上官天野所说的话我都听见啦,你真是这样的爱素素么?”陈玄机道:“我和素素认识的日子虽然不多,但我已感到她像我至亲至近的人。
我爱她超过我自己!”云夫人道:“缘份二字,真是神奇,素素对我虽然没有明言,做母亲的也总会感到她心中的情意,我看她爱你只有更深,我听过她在梦中呼唤你的名字!”
就在这时,一缕歌声从山巅上传下来,声若游丝袅空,隐约可辨,正是云素素曾为陈玄机弹奏过的那两节诗经,那感人肺腑的惜别相忆的诗篇又一次的从山峰上飘下来:“皎皎白驹,食我场苗,挚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遗心!”陈玄机听得心神俱醉,泪珠滴了下来,也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别有感伤,但听得歌声飘散林中,辨不出歌声的来处。
云夫人呆呆的出了一会神,叹口气道:“素素对你的思念竟是如此之深!她在找你,可惜她走错方向了,听这歌声,她走到与咱们相反的方向去了。不过,也不要紧,她找你不着,总会回转家中。”歇了一歇,缓缓说道:“我本来不愿再见舞阳,为了素素为了你,我就为你们再去见他一次。嗯,你跟我走吧。”陈玄机刚踏出一步,又缩了回来,摇摇头道:“我不能走。”云夫人随着他的目光所注,但见上官天野仍躺在地上,晕迷未醒。
云夫人道:“你舍不得离他而去?不错,我就是欢喜像你这样的性情中人,我放心将素素交托给你了。也好,我就独自去见舞阳,你这位朋友也很好,待他醒来之后,你和他一起来吧。”听她这话,说得极是寻常,竟似把上官天野的伤势并不当作一回事儿。陈玄机待她一走,急忙去看上官天野,却见他双目紧闭,只有一点轻微的鼻息。
再抚脉息,细若游丝,而且一长一短,混乱无度,凶象毕露。陈玄机放声哭道:“上官兄,是小弟累了你了!”抱着他的躯体乱摇,顿足喊道:“苍天无眼,多少坏人不死,却偏偏要夺走我的上官兄弟!”想起上官天野英年豪迈,肝胆照人,哭得越发伤心了。
蓦然间忽见上官天野双眼一张,跳了起来,怒声叫道:“好呀,玄机你这小子,为什么要咒我死?”陈玄机吓了一跳,呆了一呆,狂喜叫道:“你没有死?你没有死!”上官天野道:“我当然没有死,你哭什么?”陈玄机破涕为笑,向天长揖,笑道:“多谢苍天,我错怪你了。”
原来罗金峰的掌力运用神妙,控制随心,他打上官天野那一掌,出手虽然凶猛无伦,其实他哪里敢把上官天野打死,掌锋一触到上官天野的身体,立刻变为闭穴的手法,掌力收回了八成,这样轻微的掌力,仅仅可以阻滞气血运行于一时,即算无人解救,也可自醒。陈玄机抱着他乱摇,气血一行,他当然醒了。
上官天野道:“咦,你小子呼天抢地,装神弄鬼,干些什么?罗金峰那老贼呢?”陈玄机道:“给打跑了!”上官天野说道:“你居然把他打跑了?”陈玄机道:“不是我,是云夫人。”上官天野道:“哪一个云夫人?”陈玄机道:“除了云舞阳的妻子,还有哪一个云夫人?”上官天野道:“她来救你?”
陈玄机道:“嗯,你不必多问了。咱们赶快到云家去吧。”上官天野双目一睁,道:“去做什么?”陈玄机道:“我向他要女儿,你向他要剑谱。”上官天野道:“他会把女儿给你吗?”陈玄机道:“他内疚于心,愧对妻子,不能不卖她的情面。”
上官天野道:“什么,是云夫人替你求情。好呀,你这小子真有本事,居然先巴结上未来的岳母了。”陈玄机面上一红,道:“上官兄休得取笑。”上官天野道:“谁和你取笑!把情由告诉我知,不许半点隐瞒。”
陈玄机知道上官天野的脾气,若不说明,休想他走半步。只得将云夫人适才来到的情形,和她的说话复述了一遍,上官天野听得呆呆出神,心中混乱之极,既为陈玄机欢喜,又为萧韵兰伤心,半晌说道:“好吧,那你就去吧。”陆玄机道:“你呢?”
上官天野道:“我现在已不希罕那本剑谱,再说我也不愿沾受别人的恩惠。我不去!”这三字说得斩钉截铁。陈玄机不敢再劝,怔怔的看着他的友人,他的心早已飞到了素素的身旁,然而却又舍不得立即离开上官天野。上官天野也呆呆的看着他,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已是天近黄昏,山风陡起,上官天野气血刚刚恢复运行,有点寒意,忽地握着陈玄机的手问道:“你冷么?”
陈玄机道:“不冷,你冷吗?”上官天野道:“我也不觉什么。嗯,打风啦,还飘下了雪花,咱们在林子里也有点寒意,林子外面想必更冷了。韵兰姐姐她孤伶伶的一个人在林子外跑来跑去,你担不担心她会受凉。”
陈玄机心中一酸,道:“上官兄,兄弟求你一件事情。”上官天野道:“请说。”陈玄机道:“听我的话,去找韵兰姐姐吧!”上官天野默默不语,摇了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玄机,你别管我。我已决意继承毕凌风大盗的衣钵,从今之后,你做你的侠士,我做我的强盗,咱们彼此两不相涉了。你走吧!”
陈玄机知他伤心之极,想道:“别人是失意逃禅,他却是隐身盗跃。照他的性子,不知今后还要做出些什么事情?失意逃禅还好,隐身盗跃,把持不定可就要误入歧途。”心中一急,脱口说道:“你不去找韵兰,我就不去找素素!”
忽听得一声冷笑,有人说道:“不劳相找,我来了!”上官天野道:“韵兰姐姐!”只见萧韵兰双目红肿,脸上泪痕未拭,却自仰天狂笑,招手说道:“上官天野,你来呀!啊,你为什么不来?你若不来,可就要误了人家的神仙眷属!”若在平时,上官天野得她相招,当真是如奉纶音。然而此际,不但陈玄机明白,上官天野也听得出她乃是心中愤激之极,所以才说出此等言词,想来她已到了多时,陈玄机的话她都听进去了。
陈玄机呆若木鸡,上官天野心如刀割,叫道:“韵兰姐姐,你,你——,不知如何劝慰方好,只听得萧韵兰又是一阵狂笑,比痛哭更叫人难受万倍,萧韵兰在狂笑声中又招手说道:“来呀,你怎么不来。连你也看不上我了吗?”蓦然间笑声变了哭声,萧韵兰双手掩着脸孔,转身便跑。
上官天野再也忍受不往,叫道:“韵兰姐姐,你等等我,我来啦!”飞身追赶,一先一后,穿出丛林,只剩下陈玄机呆呆发愣。
陈玄机叹了口气,目送他们的背影,心中说道:“我这颗心已交给了素素,兰姐,我这一生也不指望你再原谅我了!”撮土为香,暗暗祷告苍天,保佐他们良缘早缔,但想起萧韵兰那副神情,心中禁不住不寒而栗!只怕好事多磨,只怕他们难结鸳盟,心头的疙瘩永生也难磨灭!
霎时间思潮纷涌,但觉人世之上,最难解开的就是感情的葛藤,晚霞消褪,林子里更黑更冷了,陈玄机一片迷茫,即将得到云素素的喜悦,也被冲淡了许多。然而要不是想起素素,要不是可以会见意中人的希望支持着他,他已经是无力再走了。
陈玄机走出林子,朝着山顶的云家,一步一步的走上去。心中不住的想:素素现在做什么?是还在遍山找我还是已回到家里?云夫人对她的丈夫说了些什么话?她见着女儿了么?
云舞阳这时正独自在书房,倚窗凝望梅花,经过了昨晚那一场大战,老梅树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朵梅花了,院子里满目苍凉,墙角那一杯黄土,更在苍凉之中,平添了几分明森的“鬼气”。
院子里静寂如死,云舞阳轻轻的叹了口气,唤了一声:“素素。”晚风穿进窗户,正送来素素那隐约可辨的歌声。素素去找陈玄机还没有回来。
云舞阳的脑海中,重现出刚才的一幕情景,他仗着半颗少阳小还丹和那一葫芦掠花天香回阳酒之力,支撑着身子,终于在石洞之中,将自己终身抱撼的一桩罪孽向女儿说了,“可怜的素素,她也许从来想不到父亲是这样狠心负义的一个坏人吧?”云素素惊骇、震粟、伤心而又带着怜悯的神情如在目前,“呀,我真不该告诉她这样可怕的事情,令她纯洁的心永远蒙上一层阴影,但我不向她仟悔,我就是死了,也要带着痛苦到坟幕里去,死也不能瞑目!”
“素素流着泪,听我说这桩可怕的罪孽,她静静的听着,什么话也没有说。呀,她在想些什么呢?在我说完之后,她哽咽说道:‘爹爹,你疲倦了,这石洞中黑得可怕,我扶你回家去歇歇吧。’素素,你为什么不责备我,反而这样爱惜我呢,你可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
素素和父亲回家之后,服待父亲睡了便独自出门,云舞阳想了起来,心中暗暗好笑:“女儿啊,你难道当我不知道你是去找谁么?我是故意装睡,让你去的。”
晚风吹来,云舞阳突然打了一个寒噤,接着想道:“素素会不会再回来呢?我不配做她的父亲,她鄙弃我,我也只能甘受。可是她若不再回来,我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云舞阳好似大病初愈的人,但觉浑身没有半点劲儿,院子里静得令人害怕,忽地里一阵微细的脚步声传来,云舞阳抬头一望,颤声说道:“宝珠,是你!你回来了!”
云夫人拂开梅枝,在那叶黄土之前沉默了半刻,缓缓走进书房,书房里云舞阳已纱灯点起,灯光之下,但见云夫人的脸色,更是苍白得令人寒凛。
云夫人避开了她丈夫的眼光,好像面对着一个陌生人似的,淡淡问道:“素素呢?”云舞阳道:“她出去了,还没回来。嗯,宝珠,我知道你很难过,我昨晚不应杀了天铎。呀,我这一生做错的事很多,我也不敢再求你的饶恕了。”
云夫人道:“这些事现在说也迟了。舞阳,我平生没有向你求过一件事情,今晚是我第一次求你也是最后一次求你,求你答应一件事情。”云舞阳面色大变,颤声说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你是不是要把素素带走。”
云夫人道:“我本来想把素素带走的,现在想过了,素素纵然愿意跟我,我也不能令她快乐。”云舞阳道:“那么你让她留下来了。嗯,宝珠,你也留下来吧。”云夫人续道:“我想过了,素素跟你,你也不能令她快乐。”
云舞阳黯然说道:“我知道。”云夫人道:“我知道你疼素素不亚于我,那么咱们为什么不替素素设想,让她快乐?”云舞阳默然不语,云夫人道:“你舍不得她,我又何尝舍得她?但我思之再三,她还是离开咱们的好!”云舞阳哼了一声,凄然地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了!”
云夫人道:“你懂得就好,这世界只有一个可以令她快乐的人!”云舞阳叫道:“陈玄机!”云夫人道:“不错,就是那个想刺杀你的青年。”云舞阳又默然不语,云夫人道:“我已察看过他的为人,他对朋友尚自肯舍身共难,对心爱的人更不会负心。我将素素交托给他,放心得很!”云舞阳叹了口气说道:“我的一班旧日同僚,齐心合力教他,就是望他能够杀我,这冤仇是无法化解的了。”
云夫人幽幽说道:“二十年前,你求我为你盗爸爸的剑谱,我答应了。那时你怎么说?”云舞阳道:“我说我愿意答应你一千桩一万桩事情,你要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做到。呀,这二十年来,我实在待错你了。”云夫人道:“二十年来,我没有向你要过一件东西,更没有向你求过任何事情,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
云舞阳心中酸痛,正想说话,只听得妻子已抢着说道:“这些旧事也不用再提了。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情,让素素跟玄机远走高飞,最好以后永不再见咱们的面。”云舞阳道:“不错。免得她记起曾有我这样的一个令她心伤的父亲。宝珠,我答允你了!其实我也愿意她和玄机同在一起!”
云夫人听了这话,转身便走。云舞阳道:“宝珠,你就不再留一会儿,素素她就要回来了。”云夫人道:“我这一桩心愿已了,反正都要分离,何必再见她令她伤心。”云舞阳:“你去哪儿。”云夫人道:“你杀了人,我替你还债。”云舞阳喃喃说道:“天铎,天铎,最后还是你赢了!”
云夫人听了这话,又回过头来,道:“我把天铎当做最好的朋友,对他可并没有半点私情。但你可知道他家中还有寡妇孤儿?这一幅画也还要给他送去。免得他死不瞑目!呀,若不是为了素素,今晚我就不会回来!”云舞阳有气无力的倚着房门说道:“好,宝珠,你去吧!”
院子里又归于寂静,云舞阳放声吟道:“生死幽冥两渺茫,人间苟活更心伤,残梅冷月临新家,泪洒西风总断肠!”吟声方毕,忽听得有人阴恻恻的笑道:“舞阳兄好诗兴啊!”
第十回 情付杳漠
云舞阳并不回头,淡淡说道:“罗大人,一个月的期限还没有到呵!”罗金峰道:“听说石天铎上山来了,还有七修老道和蒲坚等人也都来了,小弟放心不下,是以回来。”云舞阳道:“多谢你关心了。”口中虽说多谢,神色却仍是冷漠之极,一直倚窗而望,眼睛也没有转过来。
罗金峰打了一个哈哈,凑近窗前,指着那一抔黄土说道:“想不到石天铎自负英雄无敌,如今却埋骨此间。舞阳兄,从今之后,再没有人敢和你争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了,当真是可喜可贺哪!”
云舞阳霍地回头,冷冷说道:“罗大人,你别挖苦我了,行么?”罗金峰愣了一愣,说道:“舞阳兄,这是哪里话来?哈,我知道了,舞阳兄,你是不把浮名放在心上,但你这次未曾下山,便替皇上立了这桩大功,也是可喜可贺哪!”云舞阳沉声说道:“我杀天铎,可并不是为了你们。”
罗金峰又是一愣,脸上忽地露出一丝奸笑,耸耸肩头,作出“心照不宣”的样子,干笑说道:“嗯,我刚刚碰见嫂子匆匆下山。舞阳兄,你们老夫老妻了,敢情还闹什么孩子的脾气么?”云舞阳面色一变,看似就要发作,却仍忍住,冷冷说道:“罗大人还有什么话么?”那口气竟是逐客的意思。
罗金峰退了一步,自言自语道:“豪杰胸怀,家室之事,算得了什么?”云舞阳面色更是阴沉可怕,喝到:“你说什么?”罗金峰阴恻恻地笑道:“没什么。嗯,不管你为什么杀石天铎,小弟总是感激不尽。云兄,小弟谬托知己,敢奉劝吾兄凡事还是看开一些。尤其内伤未愈,动怒更易伤身。小弟身边带有大内的固元丹,对吾兄或许有用处。”
云舞阳心中一凛,想道:“这厮真好眼力,不过他看作是石天铎的掌力所伤,则看错了。”原来云舞阳乃是中了毕凌风的掌心的阴冷奇毒,虽有小还丹和九天琼花回阳酒,真力却还未恢复,正是因此,他适才几次动怒,却还不敢对罗金峰发作。
罗金峰取了三颗淡红色的丹丸,放在掌心,云舞阳瞥了一眼,道:“不用!”罗金峰笑道:“吾兄功力深厚,不用本来也可以复元。但想来不免要多些时日静养,这岂不耽搁了吾兄的大事吗?”云舞阳道:“什么大事?”罗金峰道:“吾兄亲口答应小弟,一月之内……”云舞阳淡淡说道:“天大的事,小弟从此也不再管!吾兄请回!”
罗金峰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舞阳兄曾答应为皇上出山,何以如今悔约?”云舞阳冷笑道:“我本来就不是君子,……”罗金峰故意叹了口气,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吾兄何必如此伤心!”口气之间,透露出他已偷听了云夫人的谈话,竟自怀疑云夫人与石天锋曾有私情,竟自出语挑拨。云舞阳勃的大怒,双眼精光电射,沉声说道:“罗大人当真是欺负小弟受伤未愈么?”
罗金峰打了一个哈哈,道:“岂敢,岂敢!舞阳兄伉俪情深,名山偕隐,胜似神仙,既然不愿再染俗尘,小弟也不敢勉强了。”言语之间,仍然存有挑拔讥讽之意,但已缓和了许多。
云舞阳“哼”了一声,拱手说道:“怠慢怠慢,请恕我不送了。”两人本来如箭在弦,所以不发,实是各存顾忌。罗金峰,虽然看出云舞阳元气已伤,但想起了那功神入化的剑术和武林绝学的一指禅功,心中也自有些畏惧。
云舞阳松了口气,仍然倚窗眺望,作出满不在乎的神气。不料罗金峰走到门边,却忽地回头,又阴恻恻的笑道:“舞阳兄当真是从此不再管任何闲事了么?”云舞阳道:“人不惹我,我不惹人!”罗金峰道:“好,那么有一个姓陈名叫玄机的小子,听说曾意图行刺老兄,这个我且不管。不过我若出手擒他,老兄也不会管吧?”云舞阳心中一凛,想了一想,淡淡说道:“若然与我无关,我管他作甚?”罗金峰大喜,拱手说道:“得兄一诺,小弟告辞。”
且说陈玄机满怀希望,来到云家,在墙外依稀听得里面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似乎都是男子,怔了一怔,心道:“难道这不是云夫人?”稍稍迟疑,仍然推门进去,这时恰巧罗金峰走出来,在院子里碰个正着!
罗金峰哈哈笑道:“你这小子侥幸得回性命,还不远逃,却又来自投罗网!哈哈,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声出人到,长臂一伸,便施展小擒拿手的缠身擒敌毒招,强扭陈玄机的手腕。
罗金峰也是轻敌太甚,若然他不再打话,骤然出手,陈玄机绝逃不了他这一毒招,这时有了防备,一个盘龙绕步,右掌划了一个圈弧,左掌自肘穿出,也来反扣罗金峰的脉门,这一招以攻为守,用得恰到好处,竟然把罗金峰那一毒招轻轻化解。
罗金峰“哼”了一声,道:“你这小子胆子不小,居然与我抢攻!”口中说话,这回手底却是丝毫不缓,蓦然一记“阴阳双撞掌”,改抓为推,用上了“小天星”的掌力,双掌一齐推出,陈玄机避无可避,力贯掌心,用了一招“童子拜观音”,双掌合什,还了一招,方自奇诧对方的掌力不如想象之强,陡然间忽觉两股潜力左牵右引,登时身不由己的一连打了十几个盘旋,兀自稳不住身形。
原来这“小天星”掌力含有一股瓢沾之劲,罗金峰意在生擒,不想以刚猛的掌力将他击死,故此不惜耗费精神,用上绝妙的内家掌力。
罗金峰又是哈哈大笑,正待陈玄机自己转得头昏眼花,自行跌倒,忽听得“砰”的一声,云舞阳一拳将玻璃窗格打碎,跃了出来,罗金峰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声喝道:“云舞阳你说话不算话么?”
云舞阳冷笑道:“我说过不管闲事,但这却并非闲事呵!”话未说完,就是一个劈空掌打来。
云舞阳与罗金峰乃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出手极快,就在云舞阳发出劈空掌之时,罗金峰也是“嘿”的一声冷笑,反手一拿,抓着了陈玄机,竟用大摔碑手的手法甩出,打了一个哈哈,笑道:“好呵,你就打吧!”
除玄机体重有一百来斤,被罗金峰用内家真力摔出,就等如一块巨石般向云舞阳迎面而撞,那冲击力道何止千斤!云舞阳是武学的大行家,当然知道厉害,也知道应付这样的“狠招”,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也以内家真力,将陈玄机反击回去,把陈玄机变成了两个人之间间接较量内家真力的工具。如此一来,陈玄机被两大高手抛来掷去,自是必死无疑!第二个办法是立即避开,让陈玄机摔倒地上,这样应付,陈玄机也是十九难活!
这刹那间,云舞阳已接连转了好几个念头,是保全陈玄机呢还是保全自己?心中兀自踌躇不定。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陈玄机的身体,头前脚后,已是疾风而至,霎然间,云舞阳的脑海中突然闪出妻子忧郁哀恳的颧容和女儿天真烂漫的影子,云舞阳咬了咬牙,真气一提,一掌平伸,将陈玄机接了过来,卸了罗金峰的内家真力。
这一着其实也就等如云舞阳拼了本身的功力硬接罗金峰的大摔碑手,但觉胸口如给铁杆猛撞,饶是云舞阳功力深厚,也禁不住踉踉跄跄的倒退几步,哇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低头一望,但见陈玄机双眼紧闭,面如金纸,显然也是给罗金峰的内力震晕了。
罗金峰这一着原是试探云舞阳的心意,见他为了保全陈玄机竟不惜自损功力,大出意外。要知这两人彼此顾忌,一旦动手,必将是以上乘的武功相拼,谁人能支持较久,便可占优,云舞阳对付罗金峰那一狠招,若然不理陈玄饥死活,运力反击乃是上策,立即避开乃是中策,似这等硬接乃是下下之策。两人未曾正式交手,云舞阳便已先处下风。
罗金峰精明机警,一有机会,那肯放松,趁着云舞阳喘息未定,立即追击,“呼”的一声,吐气开声,又是一招极刚猛的大摔碑手,云舞阳微一侧身,将陈玄机放下,反掌一拍,以绝妙的卸力功夫,将罗金峰的掌力卸去五成,身不由己的又退了几步。
罗金峰试出云舞阳的内力已显亏损之象,心中大喜,跟着又是一掌,掌势闪烁不定,似是攻向云舞阳,却突然中途改向,化虚为实,向陈玄机击下。这一招使得阴狠之极,但云舞阳是何等样人,见他手腕一翻,便知来意,一个腾挪换位,已经在陈玄机的前面,双掌齐出,又硬接了罗金峰的一招。
适才云舞阳因一手抱着陈玄机,单掌应敌,故此大吃其亏。这一下双掌开出,各自用了十成真力,只听得“砰”的一声,都被对方的掌力震出一丈开外,半斤八两,旗鼓相当。
罗金峰又惊又喜,心中想道:“云舞阳果然掌下无虚,若未受伤,我断断不是他的对手,而今他暂时还可以与我打个平手,但看他的掌力,后劲不继,我只要沉得住气,逼他硬拼,他势难支持。哈哈,他杀了石天铎,我杀了他,从此天下虽大,无人再是我的敌手了!”
云舞阳一退复上,冷冷说道:“罗金峰,亏你也算是武林中的一号人物,用这样狠毒的手段对付一个后生晚辈,传出去怕不怕天下英雄笑话?”罗金峰冷笑道:“云舞阳也谈江湖道义,确是天下奇闻。
我要擒这小子,事前与你说过,你说过不管,何以如今又管?”云舞阳道:“我怎么说,我忘记啦,你背给我听吧。”罗金峰愤道:“你先说从此不管人间闲事,跟着又郑重声明:‘若然与我无关,我管他则甚?’言犹在耳,岂能就忘记了。”
云舞阳哈哈一笑,说道:“你若在别处杀人放火,我懒得管你。你在我家中动手,眼中还有我云舞阳吗?这小子就算该杀,在我家中,也轮不到你来杀他。事情与我有关,我怎能不管?”这一番依照江湖的规矩,可也不算强辞夺理。罗金峰忍着了气冷笑说道:“如此说来,你定是要庇护这个小子了?”云舞阳双眼一翻,斩钉截铁的说道:“在我家中,由我作主,你管不了!”
罗金峰也冷笑道:“这小子是张贼遗孽,我身为绵衣卫总指挥,这事情我是要管定的。”云舞阳道:“那也没法,我只有在领教你罗大人的高招!”就在这一瞬间,但见两人同时抢上,罗金峰一掌打出,呼的一声,扫断了一枝梅枝,一掌劈空,立知不妙,但觉背后微风飒然,云舞阳已从侧袭到。
罗金峰大喝一声,一转身又是极刚猛的一掌,云舞阳身形一晃,罗金峰又是一掌劈空。但见四面八方都是云舞阳的影子,掌风人影,令人眼花缭乱。罗金峰心头一震,暗自骂道:“好狡猾的云舞阳,他不敢与我硬拼掌力,却与我用这游斗的绕身掌法。”
云舞阳的轻功内功剑法掌法均已到了炉火纯青之颠,这套“八卦游身掌”施展开来,避敌之长,攻敌之短,逼得罗金峰也跟着他团团乱转,渐觉头昏眼花,罗金峰暗呼不妙,想道:“如此下去,我未累死他,先给他累死我了!”暗自留神,只见云舞阳的眼光不时的瞧着那晕倒地上的陈玄机。罗金峰也是武学的大行家,见此情状,心中大喜。立刻也想出一个“避敌之长,攻敌之短”的妙计。
酣斗中罗金峰一招“八方风雨”,掌力向四面荡开,将云舞阳逼退几步,突然哈哈一笑,盘膝坐在地上,道:“舞阳兄,小弟没有受伤,也觉累了,你也歇歇吧。”话中之意,即是不愿乘危取胜。云舞阳勃然大怒,揉身扑上,掌势迅捷无伦,霎眼之间,连攻了十六八招。罗金峰凝神应敌,以分筋错骨手法,只待云舞阳一近身,便立即反手擒拿,井杂以极刚猛的金刚掌力。任凭云舞阳的身形如何飘忽,掌势如何变幻,他总是不为所动。
本来高手对敌,定须着着争先,似罗金峰这样打法,先把自己局限在防守的地位,那就是永无取胜的机会了。但因他看准了云舞阳不愿耗损真力,不敢和他硬拼,只凭着轻灵飘忽的掌法,却是无法攻破他的防御。
转眼之间,又拆了三五十招。罗金峰笑道:“舞阳兄,咱们将近二十年不交手了,今日难得吾兄赏面,肯予赐教,按理说小弟就陪你打个三天两夜,也是应该。但吾兄体力尚未复原,应该保重些才好。累坏了你,呀,我不欲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叫我如何心安。”
云舞阳看破了他的心思,沉着了气,不为所激,催紧掌力,忽刚忽柔,忽虚忽实,再斗了十余招,罗金峰又笑道:“舞阳兄,你或者还可再耗几个时辰,这位小哥给我用大摔碑手震伤了五脏六腑,哈,你纵然打胜了我,也保不着他的性命了。”
云舞阳心头一震,心道:“这小子若然死了,素素岂不伤心?”虚晃一招,反身欲退,罗金峰突然长身而起,猛击一掌,掌力有如排山倒海,袭向云舞阳的背心,云舞阳逼得运了全力,回身接一掌,两人功力悉敌,罗金峰哈哈笑道:“舞阳兄,你亟待养伤,我看你还是把这小子留给我吧。我要将他献给皇上,还不忍立即将他弄死的。”
云舞阳一声不响,突然身形一晃,伸指一弹,只听得“砰”的一声,云舞阳着了一掌,罗金峰也给他戳了一指,这两大高手各存顾忌,交换了这一招,在互相抢攻之中仍然防着对方。云舞阳以上乘的内功卸去了罗金峰的五成劲力,但肩头仍觉如同火烙一般;罗金峰闭了穴道,但中了他的一指,也觉得气闷之极。两人都是心中震骇,“要是刚才只顾伤对方性命,双方都活不成。”
罗金峰闷声说道:“好俊的一指禅功!云兄,我劝你还是少用一点真力,保重身体为好。”一指禅功最耗精神,云舞阳再拆数招,忽觉微有冷意,知道是所受的毕凌风那阴寒掌力的毒伤又发作了。按说这时罗金峰只守不攻,他本可舍掉陈玄机而去,但想起了女儿,他又踌躇不定了。
就在这时,忽听得一声娇斥,有人走了进来,云舞阳一看,来的正是他的妻子!
云舞阳抑不住心头的跳动,颤声叫道:“宝珠,你回来了。”云夫人正是发觉罗金峰上山,这才赶回家的。听了云舞阳那一声出自真情的呼唤,心头一酸,想道:“呀,他原来还想念着我。他哪知道我并不是为他而回。”
云夫人和丈夫换了一下眼光,却不和他说话,一伸手折了一株梅枝,向罗金峰冷冷斥道:“你敢在云家伤人?快给我滚出去。”树枝一抖,一招“划破天河”,使的竟是达摩剑法的招数,抖手之间,连刺罗金峰胸口的“璇玑”“玉衡”“天阙”三处大穴。
罗金峰在云舞阳夹攻之下,若然还是只守不攻,那就当真是坐以待毙了。云夫人的“树剑”一剑刺下,只见罗金峰在地上一按,向后蹦出丈余,忽地冷笑道:“我以为你到石家去了,却原来还是云家的人?哈哈,你们伉俪情深,夫妻上阵,我这回可真是非走不成了!”
云夫人树剑一抖,淡淡说道:“这回你想走也走不成啦。舞阳,你看看玄机去。我这一生从没有杀过人,今天可要破戒了!”云夫人心头怒极,但她幼承闺训,虽然动怒,说话仍是平静如常。反而是云舞阳给吓了一跳。
但见云夫人树剑起处,虽然是一株拇指粗的树枝,竟也呼呼带风,“划破天河”“龙门涌浪”“长虹射日”“客星犯月”,一连几招,“剑剑”都是剁向敌人要害。
罗金峰本来就是想激得云夫人动气,好扰乱她的心神。哪知她虽然动气,剑法却是丝毫不乱,一招紧过一招,剑剑不离已身大穴。罗金峰大吃一惊,心道:“牟独逸是三十年前武林公认的第一剑客,这婆娘的剑法,竟似不亚于她父亲的盛年!”高手比拼,容不得丝毫分心,罗金峰这时凝神对敌,再也无暇讥谄,以大力金刚掌苦斗云夫人的达摩剑法。
云夫人的功力逊于丈夫,达摩剑法在她手中展开,柔多于刚,别具一格,但见那株树枝被掌力震荡,有如银蛇乱掣极得轻灵翔动之妙,任是罗金峰的掌势如何刚猛,却总扫不断她的树枝。
云舞阳想去看陈玄机,却又不放心妻子,看了一阵,这才松了口气,想道:“二十年来,我从不关心她的武功进境,原来她的剑法也精妙如斯,罗金峰的功力虽然稍高,但与我久战之余,谅不是她的对手。”
当下跑过去与陈玄机把脉,但觉脉象混乱,忽而狂跳,忽而又细若游丝,云舞阳心头一沉,陈玄机果然是受了很重的内伤。“若还剩下一颗小还丹就好了,可是这时却到那里去求取小还丹。”云舞阳心中着急,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神色,恐怕妻子分心。但听得云夫人扬声叫道:“他怎么啦?”
云舞阳道:“没什么,我这会就给他推血过宫。”其实陈玄机所受的内伤那里是推血过宫所能救治,云舞阳心中正自焦急,忽听得山后传来清嘘之声,听那声音来处,远在数里之外,却是非常清晰,一声接着一声,长声似鹤唤长空,短声似虎啸幽谷,显然不是一人所发。
罗金峰哈哈一笑,接着也长啸起来,云舞阳勃然变色,冷笑说道:“好呵,罗大人居然招朋引友,光临寒舍,云某岂敢不迎接嘉宾?”空然也发声长啸,啸声如浪涛拍岸,裂石穿云,把罗金峰的啸声完全掩盖,罗金峰只觉耳鼓给震得嗡嗡作响,心神缭绕的纷乱不宁。
原来罗金峰的啸声是给伙伴的讯号,云舞阳的啸声却是以极上乘的内功瓦解他的战意,倏然间,这几种啸声一齐停止,只有罗金峰尚自嘴唇开合,但声音嘶哑,颤抖断续,几乎已是啸不成声!
就在此时,云夫人树枝一抖,在罗金峰的手腕上刺穿了六七个小孔,罗金峰大叫一声,身子凌空飞起,向着陈玄机所躺之处扑来,云舞阳不待他脚踏实地,就是一个劈空掌发出,只见罗金峰抬起手臂,似欲招架,但软绵绵的竟是无力高举,原来他手腕的七条筋脉,已给云夫人的“树剑”在一招之内都挑断了!云舞阳这一掌打出,有如摧枯拉朽,登时把罗金峰震倒地上,气绝身亡!
云夫人拭掉树枝上的血珠,低声说道:“多谢你助我除此恶贼。”云舞阳道:“说到多谢,二十年来,我不知该向你说几千万遍!”这是他们夫妻俩第一次合力对敌,也是云舞阳第一次听到妻子向他道谢,但觉心中既甜又苦,想起这廿年来对她的冷淡无情,这罪孽实不在他对女儿仟侮的那桩罪孽之下。
云夫人也是第一次听到丈夫的衷心道歉,忍不住滴出一颗泪珠,忽听得云舞阳叫道:“宝珠,留神,暗器来了!”倏然间几枚暗器穿过梅枝打了进来,云夫人树枝一拂,将两枚铁蒺藜拂落,舞阳双指连弹,铮铮两声,也把两柄飞刀,弹出墙外,就在这时,角门给人一脚踢开,进来了一个青袍道人,两个黑衣武士!
云舞阳拱手说道:“太玄道长,久违,久违,恭喜你在朝廷得意了。只是做罗金峰的副手,未免委屈些儿!”原来这太玄道长乃是以前陈友谅帐下的第一高手,元末之世,群雄纷起,以朱元璋、陈友谅、张士诚三股势力最大,陈友谅当年为了抵抗朱元璋,曾与张士诚联盟,故此云舞阳与太玄道长也曾见过数面,陈友谅覆败之后。太玄道人改投朱元璋,做到锦衣卫的总教头,位置仅次于罗金峰,罗金峰上次进山游说云舞阳之时,就曾拿他作过例子。
太玄道人早辰从罗金峰所发的啸声中,知道他在这里与人动手,不料赶到之时,罗金峰已是尸横地上,太玄道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却佯作不知,问道:“云兄,这是怎么回事?”云舞阳冷冷答道:“罗金峰伤了我的客人,我杀了他!”太玄道人道:“这小子不是陈玄机么?”云舞阳道:“不错。”
太玄道人道:“难道罗大人没有向你说明:这小子乃是朝廷所要搜捕的犯人。”云舞阳道:“说过了!”太玄道人双眉一竖。道:“云舞阳,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与罗大人说好,愿助他一臂之力,将张士诚遗孽斩草除根,却怎么反而包庇叛党,将罗大人杀了?”云舞阳道:“这又有什么不是了?倒要请教?”太玄道人气道:“你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岂有连这点道理也不懂之理,武林中人最讲信义,像你这样反复无信,该算什么?”
云舞阳冷笑道:“太玄道兄,我记得你是陈友谅的心腹死士。却怎的如今又做了朱元璋的锦衣卫总教头?不知这又该算什么?”太玄道人气得双眼翻白,怒道:“原来你还是忠于故主,故意将罗大人诱杀!”
云舞阳大笑道:“难道一个人总要找一个主子吗?哈哈,你猜错了。你一定要知道我为何要杀罗金峰吗?好,那也不妨说给你听。一半是因为他伤了我的客人,另一半嘛,正是为你呵!”太玄道人道:“怎么是为了我?”云舞阳笑道:“免得你委委屈屈做罗金峰的副手呵!”
太玄道人大怒道:“云舞阳,你居然自恃武功,出言戏侮!”两人如箭在弦,即将动手,左侧那个黑衣武士忽然踏上一步,朗声说道:“人各有志,你既然不愿投效期廷,那自是不便相强。咱们就按江湖道上的规矩办事。请你赏一个面,这小子让我们带回。罗金峰的事,咱们不再追究了。”这两个武士忌惮云舞阳了得,太玄道人一想,己方虽有三人,未必胜得了他们夫妇,忍气不言。
云舞阳“哼”了一声,盯了那黑衣武土一眼,冷笑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峨嵋剑客阳超谷!好呀,你们要将陈玄机带走也并不难,留下两个人来与我交换,你们自己商议,愿意留下那两个人?”
这阳超谷是峨嵋派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平生也极自负,只因对手是云舞阳,而罗金峰之死对他亦是有利无害,故此才愿与云舞阳和解,哪知云舞阳一点不留情面,再度出言戏弄,阳超谷也沉不着气了,蓦然冷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我就留下两个人与你交换,这两个人都是你相识的大名鼎鼎的人物,换一个无名小子,总该值得了吧?”
此言一出,云舞阳也怔了一怔,睁眼看时,只见阳超谷忽地解下了背上的大红包袱,解开一看,里面包的竟是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云夫人不由自己的骇叫一声,这两个人竟是七修道人与蒲坚!
原来太玄道人和这两个黑衣武士正是为了追捕陈玄机而来到贺兰山的三个大内高手,这三人在山下碰到了七修道人与蒲坚,知道他们是从蒙古潜回的张士诚旧部,便合力将他们杀了。云舞阳见了这两颗人头,也自心中一凛。要知七修道人的七修剑法威震江湖,虽说蒲坚那日曾受了石天铎的一掌之伤,但这三人居然能够将七修道人杀掉,却是颇出云舞阳的意料之外。
阳超谷道:“怎么?这交易有你的便宜!”云舞阳冷笑道:“很好,两个死的当作一个活的,还有一个,就将你充数了吧!”蓦然间一掌劈出,说时迟,那时快,太玄道人右侧的那个黑衣武士把手一扬,两把梅花金针分向云舞阳夫妻射去。这个黑衣武士名叫桑令狐,名头虽然远远不及太玄道人和峨嵋剑阳超谷的响亮,却是一位专使阴毒暗器的好手。七修道人就是先中了他的暗器,才给阳超谷杀掉的。
但听得呼的一声,射向云舞阳的那一把梅花金针,全都反射回去,吓得桑令狐滚到地上,好不容易才避过自己所发的这一把金针。云夫人没有丈夫的功力,她不敢用劈空掌,却用绝妙的轻身功夫,提气一纵,一把金针刚好贴着她的弓鞋底下射过。云夫人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树剑”刷的一声,便向阳超谷凌空刺下。
阳超谷大喝一声,两颗人头脱手掷出,云舞阳闪身避过,脚踏洪门,当胸便是一掌。太玄道人一展拂尘,搭着了云夫人的树枝。
太玄道人的拂尘,用的是一股阴柔的劲力,云夫人树枝一荡,没有摆脱;那边厢,阳超谷硬接了云舞阳的一掌,跄跄踉踉的倒退数步,云舞阳换了口气,倒踩了七星步,一个转身,反掌一劈,横切太玄道人的手腕。
太玄道人将拂尘一扯,意欲把云夫人扯将过来,挡这一掌,却给云夫人趁势将树剑向前一探,解开了拂尘的柔劲,树剑脱了出来,一抖手便刺太玄道人的双目!
这几招快如电光石火,太玄道人倒转拂尘,架开了云夫人的树剑,左掌往外一登,和云舞阳对了一掌,云舞阳因为元气大伤,这一掌不敢运用内家真力,但太玄道人也因为两面应战,这一掌和云舞阳刚刚打成平手。
云夫人的剑法轻灵迅捷,一剑劈开,第二剑第三剑接连而至,太玄道人未及倒转拂尘,招数施展不开,一时之间,竟给她逼得连连后退。桑令狐爬了起来,抖手发出两支透骨钉,云夫人用树枝打落,太玄道人松了口气,这才站得稳步。
峨嵋剑客阳超谷也是个武学的大行家,虽然输了一掌,却也试出了云舞阳的中气不足,掌力先强后弱,心中大喜,拔出了雌雄双剑,立刻上前助阵,左刺云舞阳,右刺云夫人,这两剑势捷力沉,确也算得是一流剑法。
云舞阳骈指一弹,“锋”的一声,把阳超谷的左手剑掸开,太玄道人业已倒转拂尘,一招“银河倒卷”,尘尾飘飘,千丝万缕,如卷如佛,这佛尖乃是用乌金玄丝所精练的,每一条尘尾都可以钓起几十斤重的东西,拉力极强,若给它卷着手腕,腕骨非立时碎裂不可,同时又可用作拂穴,被那一丛尘尾拂扫,可要比重手法闭穴还更难当!
云舞阳逼得再耗真力,使出劈空掌的功夫,太玄道人拂尘三卷,云舞阳也接连三掌,掌风呼呼,尘尾飘飘,打得个难分难解。抬眼一看,但见妻子也陷入了阳超谷的双剑圈中。
本来只论剑法,自是云夫人精妙得多,论功力,她和阳超谷也不相上下,但她手中拿的究竟只是一根树枝,而阳超谷却是两柄锋利的长剑,在兵器上,云夫人先吃了大亏,幸而云夫人仗着身法轻灵,“树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阳超谷双剑霍霍展开,斗了三五十招,老是想削断她的树枝,却总不能如愿。
云舞阳知道这样打不是办法,拼了全力,陡的一个劈空掌发出,把拂尘震荡得根根倒卷,猛然大喝一声,脚踏中宫,骈指便戳,眼见太玄道人便要毁在他的一指掸功之下,忽然听得暗器破空之声,桑令狐突然发出了两枚透骨钉,云舞阳力透指尖,砰砰两声,弹指过去,两枚透骨钉断为四段。
这一指实乃云舞阳毕生功力所聚,不料一击不中,太玄道人的佛尘又当头拂到,云舞阳接了两招,忽觉胸中气闷,冷气直刺心头,视力渐感模糊,身形也越来越迟滞了。要知云舞阳的内外功夫,虽然都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但究竟不是铁打的身躯,他受了毕凌风寒阴毒掌所伤,继之恶斗罗金峰,跟着又用“龙吟虎啸功”暗助妻子,如今又接连使用最耗内力的劈空掌与一指禅功,己是将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太玄道人拂尘再展,云舞阳一个盘龙绕步,蓦然又是骈指一戳,太玄道人以为他又发一指禅功,吓了一跳,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太玄道人闪身一避之际,云舞阳强振精神,一个“燕子钻云”,凌空一跃,避开了桑令狐的一把铁菩提,身形疾穿而下,左掌拍击阳超谷的肩头,这一掌似虚似实,阳超谷蓦觉掌风扑面,回剑一削,云舞阳一声长笑,右掌一穿,劈手夺去阳超谷的一柄长剑,云夫人趁势树枝一颤,点中了他的虎口,他的另一柄长剑也脱手飞出,被云夫人抢到了手中。
这几招云舞阳使得险极,原来他那骈指一戳,只是虚似作势,并非一指禅功。待到太玄道人感觉之时,他们夫妻已是双剑在手!
云夫人换了一个剑花,一招“玉女投梭”,剑锋斜出,阳超谷正在闪避云舞阳的追击,不料云夫人的剑招后发先至,“刷”的一剑,在阳超谷的臂膊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身子前倾,肩头上又着了云舞阳一剑。太玄道人大叫道:“阳老弟,再挺一会,云舞阳就不行啦!”拂尘一抖,左一招“流星赶月”,右一招“急浪吞舟”,分袭云舞阳夫妻,云舞阳反剑一挥,刚好与妻子的剑势配合,双剑反弹,但听得一片繁音密响,太玄道人的拂尘飞散,一蓬细若柔丝的尘尾,竟给剑锋削断,乱草一般的飘舞空中!
太玄道人叫道:“并肩子上呵,暗青子喂他呵,云舞阳过不了一时三刻!”阳超谷拗折了两枝粗如手臂的梅花树干,上来助战,桑令狐觑准机会,一有空隙,就用喂毒的暗器偷袭云舞阳。
云舞阳长啸一声,朗声吟道:“百战余生何俱死,看谁先我至泉间!”剑招疾展,荡开了甩手箭、透骨钉、毒蒺藜诸般暗器,刷,刷,刷,一连三剑,全是进手的招数,太玄道人连纵带跃,只是避开,冷笑道:“好,看谁先我到泉间?”云舞阳意图拼命。他却避而不战,拂铁尘遮拦得风雨不透,守得非常严密。
阳超谷舞动两株树干,劲力不在云夫人之下,却远不及云夫人的轻灵翔动,云夫人冷笑道:“东施效颦,自取其辱!”青钢剑几记疾攻,柔中带刚,有如剥茧抽丝,连绵不断,适才云夫人用一技拇指般粗细的梅枝,已逼得阳超谷的双股剑施展不开,而今主客易势,阳超谷用两根粗如手臂的树干,却无法封得住云夫人的剑势,不消片刻,只听得“卡喇”一响,阳超谷的一根树干已给云夫人削为两段。
来到云家的三人之中,桑令狐的武功最弱,但一手暗器,却是打得又狠又准,云舞阳夫妻虽然占了上风,但每被暗器所阻,许多杀手神招,都未能得心应手,伤不了敌人的性命。
战到分际,云舞阳运用了仅有的精力,突然一记劈空掌发出,将太玄道人的拂尘震开,一招“乘龙引凤”,剑锋在太玄道人的胸口狠狠戳了一记,冷笑道:“看谁先我到泉间!”太玄道人“哇”的一口鲜血喷出,云舞阳一剑得手,气力全已消失,一个跟斗,一口气竟是提不上来,胸口剧痛,眼前昏黑!“卜”的一声,肩头上又着了一支冷箭!
阳超谷一见机不可失,猛的抡起树干,当成棒使,一棒劈他的脑袋!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卜通”一声,血花四溅,倒下了一个人!这个人却并不是云舞阳而是阳超谷,原来云夫人的出手比他更快,就在阳超谷的木棒将落未落之际,一剑削去了他的半边脑袋!
这还是云夫人第一次杀人,见那阳超谷被削去了半边脑袋,兀自在地下滚动,鲜血直冒,禁不住心惊肉跳,手脚都酸软了。料不到太玄道人虽受重伤,迹还未死,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在云夫人杀掉阳超谷,长剑还未抽回,呆呆发愣之际,突然一跃而起,拂尘一展,“啪”的一下,正正击中了云夫人的背心大穴。
云舞阳听得响声,睁眼看时,只见妻子已是摇摇欲坠,云舞阳大怒,也不知是哪儿来的气力,伸指一戳,最后一次使出了一指掸功,也戳中了太玄道人的背心大穴。太玄道人一跤栽倒,嘶声叫道:“把那小子抢走,算你一功!”
云舞阳惨然一笑,但觉百骸欲碎,四肢无力,眼光一瞥,但见那桑令狐奔向了躺在地上犹昏迷未醒的陈玄机。云舞阳大叫一声,只见妻子奔上两步,长剑脱手掷出,使出了达摩剑法中最后的一招“神剑穿云”,自桑令狐的后心穿入,前心穿出,将他钉在地上。云夫人飞剑出手,亦自气喘吁吁,倚在老梅树上,就如大病初过一般。其实比大病一场还更严重,太玄道人临死那一击,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竟把她十三处经脉全震伤了。
院子里倒下了四具尸体,三个受重伤的人。又复归于静寂。歇了一阵,云舞阳低低唤了一声“宝珠”,云夫人也低低唤了一声“舞阳”,相互怜惜,就像新婚时候一般,云舞阳低声说道:“宝珠,你搜那罗金峰身上。”云夫人搜出了尖猝金子,一个玉瓶,将金子扔掉,把玉瓶抛给了丈夫,云舞阳看了一眼,道:“不是这个,再搜!”云夫人闭了呼吸,忍着那股血腥臭味,在罗金峰里衣的夹袋里又搜出一个锦囊,倒出来一看,里面有三颗淡红的丹丸。
云舞阳道:“拿来给我。”云夫人走到了丈夫跟前,云舞阳将三颗丸药闻一闻,点点头道:“不错,这是大内的固本灵丹。”握着妻子的手,将她的手掌慢慢摊开,把这三颗淡红色的月丸放在她的掌心,柔声说道:“宝珠,请你把这三颗红丸服下。”云夫人道:“你呢。”云舞阳凄然笑道:“宝珠,你还看不出吗?我所受的是毕凌风的阴寒毒掌,体内的血都已坏了,真力又已耗尽,如今即算有小还丹亦已无济于事,这三颗固本丹可以治受刚猛力量的震伤,对你有用,对我无用。”
云夫人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自己把了一下脉息,又看了丈夫一眼,微微笑道:“我和你都是一样,还可以再活三天。”云舞阳道:“你服下了这三颗丸药,最少还可以再活三十年!”云夫人笑道:“太长啦!嗯,三天之内,已经可以做许多事情了!”缓缓的走到陈玄机旁边,将他扳了起来,忽地搬开了陈玄机的嘴巴,将那三颗固本灵丹,都塞了进去。
云舞阳呆了一阵,凄然说道:“宝珠,原来你对我情深义厚,竟至如斯!我,我……”心中感动,竟自说不出话来。抬起头来,但见妻子也正凝望着他,缓缓说道:“素素是个好女儿,咱们却不是好父母,不知你心里如何?我却是感到于心惭愧!”云舞阳泪流双睫,道:“我比你还要惭愧万分。”
云夫人深深吸了口气,指着躺在地上的陈玄机说道:“素素的眼光比你我都强得多,这孩子心地善良,诚朴侠义,确是一个可以信托的人。我把这三颗灵丹给他续命,你该明白我的心意吧?”云舞阳道:“我明白,待他苏醒之时,素素想必也已回来。我就当着他们两人的面,亲口答允他们的婚事。宝珠,你……”
云夫人脸上掠过一丝笑意,但随即面容更沉郁了,淡淡说道:“我不能等素素回来了。嗯,素素可怜,天铎那孩子还没成人,更是可怜。我本欲将他扶养成材,现在是不能够了。但那幅画我曾答应给天铎送到他的家中,我必须在这三天之内赶到了。”声音平静,包含的却是极其复杂的感情,云舞阳从妻子平静的话声中,听出了她心弦的激动。
云舞阳怔了一怔,他本以为妻子是要陪他同死,却原来是另有因由,心中稍稍有点难过。但立即以有这样的妻子而自豪,仰天长笑,朗声说道:“死生凭一诺,不愧女中豪,宝珠,二十年来我没有好好待你,想不到咱们没有同年同月同日生,却得以同年同月同日死,云某尚有何求?宝珠,你走吧!我对不住你的地方,但愿能够来生补过!”
云夫人低低唤了一声“舞阳……”半晌才接下去说道:“来生之事究属渺茫,今生之秦,你能听我的遗言,我已感到心满意足。好,我走啦!嗯,我担心我三日之内,赶不到石家,暂借玄机这匹白马一用,他醒来后你告诉他,叫他和素素到石家来收殓我的遗骨,并将这匹白马取回。呀,或者,或者不告诉他们也好,我叫天铎的孩子将来把这白马送还。”
陈玄机那匹白马正在门外吃草,云舞阳送出门外,只见他的妻子跨上白马,凄然一笑,扬鞭说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像今日这般的散了,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岂不是比同床异梦要胜过多多!”马鞭在空中暇啪一响,虚抽一鞭,那白马放开四跷,在暮色苍茫之中,绝尘而去。
这当真是死别生离,云舞阳目送他的妻子奔下山坡,直到看不见了,这才叹了口气,回过头来,但觉一片茫然,也不知是悲哀还是欢喜?二十来来,他和妻子始终像陌生人一样,今天才第一次懂得了她;而她也是第一次向自己打开久闭的心扉,留下了不尽的情意。云舞阳但觉这缠绵的情意,远远胜于新婚之时。
云舞阳手抚梅枝,喃喃说道:“想不到她们两人竟是如此相似!都是侠骨如钢,柔情似水!呀,我所种下的罪孽真是万死不足以蔽其辜!”晚风穿树,树上本来就已稀疏的梅花,又落下了尖怃,云舞阳忽地又想起了他的前妻。
二十年来,他几乎每晚都在梅花树下徘徊,在梅花丛中看到她的幻影,今晚她又看到她了,云舞阳叫了一声“雪梅!”扑上前去,风摇梅树,叶落花飞,霎然间,他脑海中又泛出第二个幻影,是他现在这位妻子的影子,忽然间两个影子合而为一,分不出谁是宝珠,谁是雪梅,云舞阳扑下了片片梅花,两个人的影子都不见了。
夜色深沉,山间明月冉冉升起,云舞阳独自在梅花树下徘徊,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月上梅梢,森林里照例的传来了每晚的猿啼虎啸,云舞阳好似在恶梦之中醒来,月光下院子里的景物更是凄凉,云舞阳看一看那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心中无限憎厌,想道:“我不能让这些肮脏的东西玷污了我的梅花。”拾起地上的银瓶,那是从罗金峰身上搜出来的,里面装的是“化骨丹”,那是杀人之后,毁尸灭迹用,云夫人刚才不认得这种东西,还几乎当作灵丹使用。
云舞阳把那些尸体,拽出门外,找一个冷僻的地方,将尸体化成了一滩脓血,就地埋了。忽地心中打了一个寒噤,想道:“这些人诚然都是坏蛋,但我又何尝比他们好了?我憎恶他们,其实我更应该痛恨自己!”
人到将死的时候,只要尚有知觉,总会回忆起自己一生的行事,云舞阳而今也是一样,平生事迹,在心头上一幕幕的翻过,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只觉罪孽之深,远非自己偶然所做的一些好事所能补过!
山风越刮越大,云舞阳感到阵阵寒意袭人,猛然的想起了陈玄机,回到院子里将他抱了起来,一摸脉象,甚是和平,只是人还未醒,月光照在陈玄机酣睡的面上,云舞阳心中忽然起了一个奇怪的感觉:这天真无邪的睡相,就像他的素素一般!云舞阳凝视了好一会,又好像这相貌似曾相识,不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随即哑然失笑,自己隐居贺兰山的时候,只怕这陈玄机还在襁褓之中。但不知怎的,不由自己的对这少年人起了一种爱惜的感情,而这感情又似乎并不是完全为了女儿的缘故。
云舞阳将陈玄机抱入书房,将他放在床上,给他盖上了被,又放下了帐子,就像素素小时候他服侍她入睡一般,然后燃了一炉安息香,打开了一扇窗,让带着花草气息的夜风吹入,看出窗外,月亮已将到天心了呀,素素还没有回来!
第十一回 痴男怨女
云素素这时还在寻觅陈玄机,她哪里知道陈玄机就在她的书房之中酣睡。
山间明月冉冉升起,树林里除了她的脚步声外,就只有落叶的声息,静得令人心悸,然而云素素还是在森林里踽踽独行,偶尔也有一两声猿啼虎啸,远远传来,打破了森林的寂静。夜风吹来,云素素打了一个寒噤,她不是害怕这森林的寂静,然而她的内心却确实是在颤抖不安,那是因为她父亲的缘故。
她做梦也想不到父亲曾干那桩罪孽,那是绝对不能饶恕的罪孽,纵许他的父亲!然而父亲是怀着多么悔恨的心情向她诉说呵,那痛苦的眼光,那发抖的声音,简直像是一个临死的罪人的忏悔,她忍心还再去责骂他吗?呀,她多么渴望能见到陈玄机,只有在陈玄机的身旁,只有在她最信任的人的身旁,也许能稍稍减少她心中的害怕。
忽然听到林子里有追逐的脚步声,这是陈玄机吗?他和谁在一起?脚步声来得更近了,只听得有人连声叫道:“韵兰姐姐,韵兰姐姐!”声音竟然也是那样的颤抖不安,就像她的父亲在石洞之中呼唤她的声音一样,这个人不是陈玄机,他是上官天野。
云素素跳上一棵大树,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向前狂奔,任凭上官天野叫得力竭声嘶,她总是不肯止步。“呀,原来她就是萧韵兰!”云素素心中想道:“为什么她这样伤心?莫非她已知道了陈哥哥和我的事情?”在爱情中的少女最为敏感,也最容易猜到另一个被爱情所折磨的少女的心事。
云素素忽然对萧韵主怜悯起来,她对任何喜欢陈玄机的人都有好感,纵然这是个想从她手中抢走陈玄机的人。云素素悄悄的跟在他们的后面,她的武功远在上官天野与萧韵兰之上,休说这两个人都是满怀心事,即算平时,他们也不能发现。
上官天野体力刚刚恢复,追了许久,都没有追上,心中激动之极,尖声叫道:“韵兰姐姐,你要生要死我都和你一道。难道你心目中就只有一个陈玄机么?”萧韵兰倏然止步,冷笑一声,回头说道:“你愿与我同生共死。”上官天野道:“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的心?”
萧韵兰冷笑道:“你倒是很听陈玄机的话!陈玄机怕没人要我,所以要你像影子一样的跟着我,哼,亏你还是男子汉、大丈夫。”上官天野叫道:“你这话是从何说起?陈玄机要我找你,那是一片好心!”
萧韵兰面色一沉,苍白的面色在月光下更令人感到冷意,上官天野怔了一怔,这时他与萧韵兰相距不过数步,他张开了双手,却不敢跑上去抱她。只听得萧韵兰又是一声冷笑,说道:“好心?那我就真感谢不尽了。好,上官天野,你真的愿与我同生共死么?”
上官天野道:“但凭你的吩咐,水里火里,百死不辞。”萧韵兰冷冷说道:“好了,那你就给我把陈玄机杀了,然后回来,咱们就在这悬岩上跳下去!”上官天野吓了一跳,叫道:“韵兰姐姐,你,你,你疯啦!”爱与恨原是相隔一纸,萧韵兰这种因爱之极而恨之深,愤极之下,宁愿同归于尽的心情,云素素可以理解,上官天野却给她吓着了。
但听得萧韵兰一声冷笑,说道:“好,那你就回去陪你的好朋友吧,别再纠缠我了!”拢袖一拂,手指忽地从袖管之中伸了出来,向上官天野重重一戳,上官天野骤不及防,给她戳个正着,一跤跌倒。萧韵兰纵声狂笑,旋风般似的逃入了密林之中。
幸亏这一指并没有点正他的麻穴,上官天野稍为运气冲关,穴道便解。上官天野揉揉关节,舒展手足,站了起来,林深树密,哪里还找得着萧韵兰的影子。
天边飞来了一片黑云,遮住了明月,森林阴暗凄冷!上官天野几乎闷得透不过气来,他本来是个豪迈的少年,今晚第一次感到心情是异常的沉重,禁不住在黑丛林中又大声叫了起来:“韵兰姐姐!韵兰姐姐!”
忽听得有人斥道:“萧姑娘的名字是你叫得的吗?”云开月现,只见四个黑衣汉子,已围在四边。左侧一个面似玄坛的矮胖老头跳了上来,瞪着眼睛,那股神气,就好像要把上官天野吃掉似的。
上官天野怒道:“你是谁?我叫我的韵兰姐姐,与你何干?”那矮胖老头跨上一步,向上官天野仔细的打量了一会,“嘿”的一声干笑,阴恻恻的问道:“你是上官天野?”上官天野道:“怎么?”那老头又道:“你是武当派的新任掌门?”
上官天野这个掌门人的位子还未正式接任,除了武当派的几个长老之外,外人根本不得而知,上官天野好生诧异,讨厌这老头的神气,大声说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话犹未了,那老头忽地反手一掌,给上官天野来了一记耳光!
上官天野根本就不认识这个老头,这一记耳光,大出上官天野意料之外,险险给他打中,虽然终于避开,但掌风过处,已刮得面上火辣辣的隐隐作痛。上官天野这一气非同小可,“砰”的一招“跨虎登山”,一记长拳猛击,大怒骂道:“世间竟有你这样凶横的老贼,你当我上官天野是好欺负的吗?”
那老头用了一招“交加十字手”,化解了上官天野的长拳,仰天大笑道:“仗势欺人,那是你武当派惯做的事!牟独逸断子绝孙,这报应只有轮到你的身上了。你若想活命,乖乖的给我磕三个响头,听凭我的吩咐!”
上官天野化拳为掌,呼、呼、呼!连劈三掌,他不善言辞,一腔怒气,尽都发泄出来,掌势有如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勇不可当。那黑脸膛的矮胖老头给他逼得连退三步,西首的那个黑衣汉子叫道:“-大哥,何必与他多说废话?”北边的那个黑衣汉子也叫道:“是呀,二哥,你哥儿俩一掌将他打发,想要什么东西,还愁不到手吗?”那矮胖老头大笑道:“此话有理。二弟来呀!好小子,你不识抬举,明年今日,是你的周年祭了。”右侧的一个矮胖老头应声而出,一左一右,双掌齐扬。
来的共是四人,两个中年的大汉在林边把风,这两个老头则上前应敌。上官天野这时才看得分明,但见这两个老头,相貌甚为相似,都是一般矮胖,不过一个是黑脸膛,一个是红脸膛,一个掌心黑墨墨的,一个掌心却似涂满了朱砂,掌风过处,都有一股扑鼻的腥味!
上官天野吃了一惊,喝道:“你这两个老贼敢情是勾魂双煞么?”这勾魂双煞乃是一对孪生兄弟,黑脸膛的那个是大哥,名叫-英,练的是铁砂掌的功夫,红脸膛的那个是二哥,名叫-霸,练的是赤砂掌的功夫,掌心都有剧毒,若给他击中,十二个时辰之内,便要毒发身亡,故此人称“勾魂双煞”!这两兄弟都是山东黑道中响当当的人物。
那黑脸膛的老头哈哈笑道:“你这小子既然识得勾魂双煞的大名,还不乖乖的给我们磕三个响头。”那红脸瞠老头也喝道:“你还要动手?哼,哼!当真是不要性命了么?”
上官天野吃软不吃硬,明知勾魂双煞厉害,却是毫不示弱,傲然说道:“凭你们这两双狗爪子,也不见得就能勾人的魂、夺人的魄!”双掌一招“弯弓射雕”,左掌如弓,横扫-英,右指如箭,猛戳-霸。
霎时间斗了个三二十招,上官天野的掌法已得武当精髓,飘忽如风,力猛势捷,-英、-霸在一时之间,还真的奈他不得-
英“嘿嘿”冷笑,道:“二弟,这小子不知死活,咱们且来个瓮中捉鳖。”两个左右分开,双臂箕张,将上官天野拦住,步步进逼,圈子越缩越小,要知这两人的掌心都有剧毒,上官天野只能乘隙反击,不敢和他硬拼,圈子一缩小了,拳脚施展不开,那就当真是危险万分!
眼见那圈子已缩到周围八尺之内,上官天野猛的大喝一声,化掌为拳,拳掌交替,直如巨斧开山,铁锤凿石,使出了最刚猛的金钢掌与罗汉拳,上官天野到底是牟一粟的衣钵传人,内外功夫都有相当根底,这一路拳掌轮换的功夫又是牟独逸的自创武功,威力之强,在各家各派的掌法之中要推第一!-
英-霸同声嚷道:“哎哟,这小子拼命!”各人回掌自保,都闪开了一步,上官天野用这等刚猛的打法,的确是有了两败俱伤的念头,-英-霸的铁沙掌打中了他,他虽然不能活命,但-英-霸若给他的金刚掌罗汉拳打中了,恐怕不死亦得重伤,勾魂双煞乃是成名人物,且又胜算在握,这时反轮到他们不敢和上官天野硬拼了。
上官天野得手不容情,哪肯让勾魂双煞再成包围之势,索性硬拼到底。“五丁开山”、“撞倒天柱”、“踏破贺兰”、“哪叱闹海”罗汉拳与金刚掌的招数轮换使用,一招比一招紧猛,将圈子又扩展至离身丈许,蓦然长啸一声,腾身飞起,一记“鹰击长空”,向-霸的天灵盖拍下,-霸大骇,逼得身躯卧地,几个打滚,滚了开去。上官天野身形落地,已是闯出了勾魂双煞掌力笼罩的范围。
猛听得刷刷鞭声,沙飞石起,东首那个黑衣汉人喝道:“好小子想逃么?还有俺通州常山龙呢!”他使的是一丈多长的较筋虬龙鞭,鞭上还有许多倒刺,一展开来,风声呼响,登时卷起了一团鞭影,方圆数丈之内,都在他长鞭卷及的范围,休说被他的长鞭打中,就是给他鞭上的刺钩钩中,也是皮开肉裂之灾。上官天野双手空空,如何能够抵挡。
好个上官天野,一提腰劲,凭空跳起两丈多高,在半空中一个筋斗倒翻,向后跃出三丈开外,身形未定,只见西面那个黑衣汉子也赶了上来,剑把一翻,刷、刷、刷便是连环三剑,剑尖所指,正是上官天野胸部三处大穴的方位,上官大野若是不变身形,那就是凑上去给他刺了。
上官天野一扭身躯,仍乘隙逃走!他闪得已算很快,哪知来人的剑招更快,就在他抽眼审视形势之时,刷、刷、刷又是一连剑追踪而至,冷森森的剑锋堪堪的触到了他的后心!只听得那汉子哈哈笑道:“你这小子今日要想逃走,俺公冶良三字倒写!”
这常山龙和公冶良二人都是山东剧盗,在黑道上的名头比勾魂双煞更响。上官天野又怒又惊,同时又是十分诧异,他们武当派历代定下来的规矩是既不能做强盗,也不能做保镖,因之虽然与黑道上的人物说不上有什么交情,但也从来不会与他们结怨。上官天野本人更是初走江湖,今番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们。
何以这些绿林上的凶神恶煞如此无理取闹,甚而要取他性命?上官天野真真是百思莫解,此时此际,也不容他有空思索,常山龙的长鞭,公冶良的短剑,两边一逼,把他逼得连连后退,然而却并不伤他,只是把他逼得再退回原位,仍然陷入了勾魂双煞的包围圈内!
这是黑道上给同伙找回面子的意思,上官天野是从勾魂双煞手下逃脱的,所以常山龙和公冶良仍然把他“送”回勾魂双煞的手中,让勾魂双煞处置。
勾魂双煞打了一个哈哈,-英道:“我谢两位老弟啦!”-霸急于要报刚才那一掌之辱,更不打话,手掌一翻,那通红如血的掌心。带着一股腥风,立刻便向上官天野的胸膛印下,上官天野正自转得昏头昏脑,待听得掌风飒然,闪避已来不及。
忽听得一声清脆的声音叫道:“-叔叔手下留情!”竟然是萧韵兰的声音,-霸一掌劈出,又抽了回来,头上青筋毕露,上官天野呆了一呆,“韵兰”两字还未出口,胁下的“少府穴”忽然一麻,跌倒地上,原来是给公冶良飞石打中了麻穴。
上官天野身子不能转动,眼睛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只见-英-霸和常山龙公冶良四人分成两排,竟然对萧韵兰执体甚恭,由-英领头说话,躬身言道:“奉老舵主之命,请姑娘回家。”萧韵兰道:“我不回去!”-英道:“老舵主很想念姑娘,他已择好日子,就要金盆洗手,封剑闭门。请姑娘回去,继承他的家当。”
萧韵兰道:“我不稀罕”。公冶良眼珠一转,上前说道:“萧姑娘,你爹爹年纪老迈,膝下无儿,只你一女,他一生心血?挣来了这份基业。嗯,纵算你不稀罕,难道你就不顾念他老人家吗?”萧韵兰默然不语。常山龙道:“你爹爹说,只要你肯回去,一切听从你的意思。金家的事再也不提。”
上官天野心头一震,起初他对这四个山东绿林中响当当的人物对萧韵兰执体之恭,甚为惊诧,待听到了“金盆洗手”等等话头,这才恍然大悟:“敢情萧韵兰的父亲竟然是绿林中的一个领袖人物!”
他与萧韵兰已相识三年,从来未问过她的来历,有时在闲话之中,萧韵兰也偶尔透露出她是“武学世家”。她还常说:“男子可以游学四方,女子为什么就不可以?”上官天野就因为她这股豪迈的气概,深觉与自己相投,这才私下晴恋她的。只道她是一个不羁的女侠,却原来她是强盗头子的女儿。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上官天野自己就下了决心,要继承毕凌风的衣钵,做一个四海为家的侠盗。
他倒不是为了萧韵兰是强盗的女儿而轻视她,但他却感到异样的悲哀,自己对她披肝沥胆,她却将自己当作外人,她弃家出走,其中定有缘故,但她的哀愁苦乐,却不肯与自己同担。但转念一想,自己向云舞阳索剑谱之事,何尝不也是瞒着她。也许其中有甚隐情,她还不能向自己吐露?
但见萧韵兰若有所思,呆呆的出了一会子神,眼光忽然向他瞥来,上官天野怦然心跳,只听得萧韵兰问道:“你们为什么把他擒了?”-
英躬身答道:“回禀姑娘,这小子名叫上官天野,乃是武当派的新任掌门。”萧韵兰道:“我知道。”-英心道:“你何只知道?老舵主若不是听到风声,怕你上这小子的当,哪会这样着急的派我赶来。”-
英阴恻恻的微微一笑,萧韵兰道:“是武当派的掌门人又怎么样?”-英道:“你爹爹纵横大江南北,从未有人敢与他作对,只是有一次莫名其妙的折在一个老贼手上,他毕生认为奇耻大辱。这老贼便是武当派的上两代掌门牟独逸!”萧韵兰道:“这事情爹爹也与我说过,但这与他有何相干?”
上官天野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萧韵兰第一次听说他是武当门下的时候,脸上会现出那么奇异的神情-
英“嘿嘿”笑道:“怎么说不相干,他是牟独逸的徒孙,武当派的衣钵传人呀!”萧韵兰道:事隔三十年,那时他还没有出世。我说不相干就不相干。“姑娘要放人,老奴自不敢违背,只怕老舵主他说相干,责备下来,我可担当不起!”萧韵兰柳眉一扬,道:“你只管放人,我自与爹爹去说!”-
英正是要她说这句话,要知萧韵兰的父亲派人寻她回家。听到风声,知道她与上官天野交游,也是其中的一个缘故。
公冶良道:“-大哥,小姐既然愿与咱们一同回去,那么这小子便放了吧。可是那剑谱却一定得向他索回。”萧韵兰诧道:“什么剑谱?”公冶良伸指一戳,已是解开了上官天野的穴道。
上官天野叫道:“韵兰姐姐,你回去哪儿?”刚刚移动脚步,却被那四个人一齐拦住。
公冶良道:“看在萧姑娘份上,饶你一条小命,达摩剑谱,还不拿出来么?”上官天野道:“什么达摩剑谱?”公冶良冷笑道:“你这小子故作痴呆,想装蒜么?什么达摩剑谱?牟独逸三十年前巧取豪夺的那本剑谱,不是达摩剑谱是什么?”上官天野道:“我也正要寻这本剑谱,拿什么给你?”
公冶良道:“难道牟一粟还能将这本剑谱带到棺材里去?你是武当派的掌门,不在你的手中还在哪儿?”萧韵兰听得莫名其妙,拦着了公冶良道:“既然是他们武当派的剑谱,咱们要它作什么?这岂不坏了我爹爹的名头?”
公冶良微现诧色,“噫”了一声道:“萧姑娘,你爹爹还没有向你说过吗?这达摩剑谱本来就不是牟独逸应得的东西!”
萧韵兰道:“难道这剑谱竟是我爹爹的?我可从没有听爹爹说过什么达摩剑谱。”-
英道:“本来这剑谱既不是牟独逸的,也不是你爹爹的,不过到了今天,与这剑谱有关的人都己死了,除了你的爹爹之外,谁也不配做这剑谱的主人。”
云素素伏在大树之上,这些话全部都听入耳中,不觉暗暗诧异,心道:“我妈妈当年助我爹爹偷了她外家这部剑谱,为了此事,我妈终日抱憾,我妈妈绝不会骗我。这剑谱怎么会不是我外公的?”云素素诧异,上官天野更是诧异,虽然毕凌风也对他说过,这剑谱不该属于他师祖所有,但毕凌风却说,这创谱乃是一个异人遗留给与他师祖齐名的一位当代大侠的。
与他师祖齐名的当代大侠,只有一位陈定方,却又怎的会缠上萧韵兰的父亲?萧韵兰也是同样的莫名其妙,-英笑道:“姑娘若不明白之处,回去问你爹爹自然知道,咄,这小子得了性命、剑谱还不舍得拿出来吗?”后面这两句话是向着上官天野说的。
上官天野烦躁之极,大声叫道:“什么剑谱都不关我的事。好,告诉你们,达摩剑谱就在云舞阳手上,你们要就自己去拿,别再麻烦我了。我只想和韵兰姐姐安安静静的说几句话。”
常山龙面色一沉,叫道:“云舞阳,他在哪儿?”上官天野道:“就在这贺兰山上。”公冶良笑道:“你拿云舞阳来吓我们?”-英道:“姑娘,这小子的话当真?”萧韵兰道:“什么剑谱不剑谱的,我一概都不知情。不过,上官天野从来不会说谎,这却是我知道的。”-英道:“那么对不起,我们可要先搜一搜他了。”
萧韵兰柳眉一竖,喝道:“-英!”-英打了个揖,冷冷说道:“请恕老奴无礼,老奴岂敢不给姑娘面子,叵奈这剑谱关系重大,今日不搜,错失机缘,老舵主的怪责谁也担当不起,搜!”
萧韵兰气得如花枝乱颤,这四个虽说是他父亲的手下,到底份属叔伯之辈,-英谦称“老奴”,其实父亲也要给他几分面子,他们不听命令,萧韵兰可也无可奈何。
说对迟,那时快,-霸一个箭步跳上,喝道:“好小子,举起手来。”上官天野大怒,“啪”的就是一掌打出,喝道:“凭什么要给你搜?”-霸险险给他打中,怒道:“嗓,你这小子居然还敢动粗!且先把你锁住了再说!”-英-霸同时动手,哗啦啦一阵响声,抖出了两条铁链,向着上官天野的脖子便套,公冶良一柄长剑挡住了他的背心,常山龙长鞭霍地一扫,卷他双脚。上官天野纵算武功再高,也难低挡四个高手围攻,眼见他就要被长剑卷倒,-英-霸的锁链就要套上他的脖子。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住手。”声音远远传来,甚是柔和,但却有一种震慑人心的、高贵尊严的气派-英蓦地一惊,其他三个人也呆了一呆,但全部这样想道:“绝不可能是她!怎么会是她呀?”呆了一呆,念头还没有转得过来,长鞭、短剑、铁链仍然发出,说时迟,那时快,四个人都觉得眼前一亮,俨如一道彩虹突然从天而降,飞到了它们的面前,但见一个中年美妇,挥舞着一条红绸,矫如游龙,翩若惊鸿,只滴溜溜的转了个身,长鞭、短剑、铁链全都被她卷出了手!
上官天野的诧异不在四人之下,这声音竟然不是萧韵兰的?他刚刚抬起了头,只听得那妇人又道:“他说的不错,那达摩剑谱确实是在云舞阳手中。”
这刹那间那四个绿林大盗全都像泥塑木雕一样,动也不敢一动,好像见到了什么怪异的物事,脸色如土,骇异之极,又似奴才见了主子一样,惊异之中带着煌恐。但这都是刹那间之事,-英惊魂稍定,“阿呀”一声,叫了出来,由他领头,四个绿林大盗都向妇人跪倒,不约而同的颤声叫道:“大小姐,是你,是你呀——这,这……”
那美妇人把手一挥,道:“不错,是我!你们不信我的话吗?”-英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云,云……”那美妇人道:“不许再提这个名字,也不许对任何人说你们曾见了我!”-英-霸等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再说半句。
上官天野连日来碰到许多怪事,尤以今日之事,最为奇怪,心中想道:“这妇人是谁?怎的这四个绿林大盗对她如此尊敬畏惧,并远远在对韵兰姐姐之上?为什么都称呼她做大小姐?听这称呼,这四个大盗似是自居奴仆,这真奇了。”
上官天野心中的疑问,萧韵兰却先问了出来,她比上官天野还要惊诧,她想来想去,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为什么父亲的手下会这样的听她说话,萧韵兰踏上一步,问道:“请问大娘贵姓,和家父什么称呼?”
那妇人微微一笑,一挥手叫-英这四个人站起来,问道:“那位小姑娘是萧冠英的女儿吗?”-英道:“不错。萧舵主接任帮主也已经有二十年了。”那妇人一笑说道:“小姑娘,我是谁人,你回去问你爹爹就知道了。你今天初次见我,我没有什么东西给你,只能送给你几句话: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世上本来没有完美无瑕的东西。所以你若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也不要老是挂在心上。”
萧韵兰怔了一怔,但见这妇人的眼光从他的脸上掠过,似乎早已是从他紧蹩的眉尖,看出了她的心事。眼光中看出无限同情,萧韵兰的伤心失意,已到极点,却给这妇人的几句话解开了许多。
还有一个人暗暗诧异的,那是云素素。她只瞧了那女人一眼,便感到颤粟不安。“呀,真像母亲!”不是形貌上像,而是那股神气像极了,忧郁的脸色,大家闺秀的丰度,沉静而又似蕴藏着无限心事的眼光,……云素素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石天铎之死的那个可怕的晚上。母亲到哪里去了呢?”可怜的素素,她却也不知道,母亲曾经回来,再次的和她的父亲诀别。
云素素的沉思突然给那女人说话的声音打断了。她说出了一个令云素素心灵激动的名字——“陈玄机”。那是她向上官天野询问时说出来的。
上官天野也正在思索一个曾经听过的名字——“萧冠英”蓦地记了起来,他师父牟一粟有一天曾和他提起过这个名字。这个人乃是北五省的绿林领袖,当时上官天野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却想不到竟是萧韵兰的父亲。
上官天野的沉思也是给那中年美妇的问话的声音打断的。上官天野抬起头来,但见一双满含着期待的目光正在注视着他,那女人问道:“你是上官天野吗?陈玄机是不是你的好朋友?”上官天野道:“不错,你认识他吗?”
那女人眼睛一亮,紧跟着问道:“那么,陈玄机呢?”上官天野道:“他刚刚随云夫人走了。”那妇人道:“什么云夫人?”上官天野道:“云舞阳的妻子呀!这贺兰山中哪还有第二个云夫人?”倏然间但见那女人的面色一沉,翻亮的眼光突然阴暗了,颤声叫道:“什么,玄机,他,他到云,云家去了?”
上官天野莫名所以,那中年妇人忽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念叨:“劫后寒梅虽未折,更能消受几番风?”把手一挥,沉声说道:“-英-霸,你们走吧,记住我的吩咐,今日之事,切不可与人言说。”转身便走,衣袂风飘,并不见她起步奔驰,却是霎眼之间,就没有踪迹!上官天野心头一震,这正是传说中的,那位与自己师祖齐名的一代大侠陈定方的“轻形换影”的轻功。
云素素伏在那大树之上,目送那女人背影消失在暮霭之中,心中一动,忽然起了一个奇异的感觉,这女人如此关心玄机,莫非她就是陈玄机的母亲?云素素时常听陈玄机提起她的母亲,心中早已有了形象,这时越想越觉相似,心中充满喜悦,但她为什么又不许-英提起她父亲的名字,呀,看她的神色,听她的语气,还好像很憎恨她们云家。
但听得萧韵兰喃喃说道:“她是谁?”-英道:“萧姑娘,你回到家中,自然一切明白。”萧韵兰看了上官天野一眼,毅然对-英说道:“好,我就和你们回去,继承我父亲那刀头舐血的生涯!”
上官天野大叫道:“韵兰姐姐,你等等我,要做强盗,咱们一同做去。”常山龙冷笑道:“这小子啰唆什么?做强盗你也还未够格呢!”长鞭一展,拦住了上官天野。萧韵兰翘首长天,凄然笑道:“各人自有各人的缘分,难以强求。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嗯,那位大娘的话是说得不错。上官天野,你留下来吧,等下你见到陈玄机你向我替他祝贺,祝贺他与那位云小姐白头到老,无虑无忧,一生也不要有什么伤心之事。”
萧韵兰这几句话自是有感而发,云素素与上官天野都听得出来,她还是深深的爱着陈玄机。上官天野呆若木鸡,不断的咀嚼那两句话:“各人自有各人的缘分,不可强求。”这句话竟似为他而发。一抬头,只见月上树梢,萧韵兰去得远了。
月光带着寒意,上官天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寞,但觉茫茫人海,竟然难觅一个知己,萧韵兰也曾向过他问暖嘘寒,但萧韵兰的心并不向着他,不错,陈玄机也曾为过他舍生拼死,对他有如弟兄,但陈玄机却又何尝懂得他苦恋的心情?上官天野悠然沉思,茫然若梦,他从来没有这么深沉的思想过,他从来没有像今晚的那么感到孤单,细细想来,但觉天地之大,似乎只有那个新拜的残废师父,才是自己的知己。
上官天野喃喃说道:“师父,师父,你何必还为我去夺什么宝剑,求什么剑谱?咱们还是快快离开了这伤心之地吧。”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天野,呀,你在这儿,你说什么?”抬头一看,但见自己那五位师怕师叔,联袂走入林中。
上官天野呆呆发愣,智圆道:“你是怎么逃脱云舞阳这老贼的魔掌的?嗯,你受了伤么?”智圆长老见他似是神智昏迷,还以为他已被云舞阳用内家手法,分筋错脉,扰乱灵台。
上官天野退了一步,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理那达摩剑谱的事情了。你们要,自己问云舞阳要去。”智圆长老怔了一怔,叫道:“你说什么?”智弘长老道:“你给他把把脉看,敢情他真是受伤了。”上官天野把手一摔,道:“谁说我受了伤。”
智弘道:“好,那么剑谱之事,以后再提,咱们回武当山去吧。”其余四老,连连点首,心中都是这样的想,云舞阳不讲道义,打又打不赢他,不如先回转武当山,把掌门的位子定了,然后邀集各武林煎辈,再向云舞阳兴问罪之师。
哪料上官天野把头一抬,忽地朗声说道:“我不回武当山,我也不再是武当派的掌门人了。”
第十二回 伏虎降龙
智圆长老这一惊非同小可,厉声斥道:“上官天野,你疯了吗?放着一个好好的掌门为什么不做?”上官天野道:“我不做自然有人会做。”智圆长老双眼一翻,睁大眼睛喝道:“什么人要做?”上官天野道:“师伯,你门下的几位师兄就都比我强得多。”
智圆长老“哼”了一声,道:“什么人向你挑拨是非来了?”上官天野道:“这是我自甘退让,省得师伯你再费心安排。嗯,那几位师兄接到师伯的法谕,想来也该回到武当山了,还要我去凑热闹做什么?”
智圆长老本来私心自用,想安排自己的弟子抢夺这掌门的位置,忽被上官天野直言揭破,不觉老羞成怒,再厉声斥道:“胡说八道,掌门的大位是私相授受的么?你要让给你的师兄,也该先随我回山,再召集同门公决。”上官天野冷笑道:“何须这样费事,从今之后,我已不再是武当派的人,你们中的事情,我不再过问。”
智圆长老又惊又气,大怒喝道:“你敢欺师灭祖,反出师门?”上官天野道:“我对牟恩师的训诲不敢忘,但武林之中,师父死后,改投别位名师,也并不是没有先例!”智圆长老怒道:“好呀,你改投了什么明师了?”其他四老也都动了怒气,纷纷斥骂。“武当派是武林正宗,从古以来,只听说改邪归正,哪有弃正归邪?”“胡说八道,掌门人岂有改投别派之理?”纷纷扰扰,喝骂之声乱成一片。
忽听得叮叮的铁杖之声由远而近,来得快极,武当五老面色大变,不约而同,喝骂之声全部止息。但听得毕凌风哈哈笑道:“武当派的五位老头儿,俺毕凌风可没有骗你们吧?贵派的掌门人心甘情愿拜我为师,可不是我要抢你们的!哈,哈,上官天野,你都说清楚了么?”上官天野躬身说道:“早已说清楚了。”
武当五老面面相觑,智圆长老愤然说道:“毕凌风,你好!武当派可不是由任何人来欺负的!”毕凌风哈哈一笑,铁拐划了一道圆弧,那张满脸剑痕的丑脸越发狰狞可怖,冷冷笑道:“华某虽只剩下半边身子,何尝惧怕谁了?好吧,纵算你们武当派泰山压顶,我毕某也能独臂擎天!”
武当五老全都气得面色焦黄,但他们在斗云舞阳之时,都受了一指神功的闭穴之伤,虽然每人服下半粒小还丹,功力却尚未恢复,又曾亲眼见毕凌风那等厉害的掌力,如何敢与他硬拼?智圆长老怒道:“今日由你嘴硬,三月之后,我再邀集武林同道与你理论。”毕凌风大笑道:“谁耐烦等你三月,三天我也不等!”智圆长老道:“等不等那由你。我不找你理论那可得由我。任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上你的门来!”
毕凌风“当”的一声把铁杖插入地中,目送武当五老疾走下山,冷冷笑道:三月之后还想找我?哈,哈,那时你们去向阎罗王要人去吧。”
上官天野骇道:“师父,我这几位师伯虽然私心自用,却非十恶不赦之人,若然他们日后寻仇,也请师父看在我的份上,不要邃下杀手。”
毕凌风神色黯然,惨笑说道:“谁说我要杀他们了?呀,你这孩子好不懂事,咱们缘分将尽,还有什么日后呢?”这番话古怪之极,令得上官天野惊疑不已,心道:“那么师父说的向阎罗王要人又是什么意思?”问道:“咱们师徒刚刚遇合,怎的师父便说缘分将尽,莫非弟子有什么做错了吗?”
毕凌风摇了摇头,惨然一笑,但见他脑门上泌出汗珠头顶上蒸发出一层层氤氲白气,半晌说道:“昆吾宝剑和达摩剑谱,我都没能够给你要回来了。”
上官天野只道他是为这两件事伤心,急忙说道:“这些身外之物弟子也不稀罕,师父,你为我去恶斗云舞阳,弟子已是感恩不尽,咱们还是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吧。”他哪知道毕凌风已被云舞阳的一指禅功伤了内脏,那伤势比云舞阳所受的伤还要严重,毕凌风适才对武当五老其实只是虚声恫吓而已。
毕凌风却扶着铁杖坐了下来,缓缓说道:“不,这剑谱的故事,今日我若不向你说,以后可就没有机会说啦。”上官天野见毕凌风说得极为郑重,心中隐隐感到一阵凶兆。
月亮渐渐移近天心,深山中又传来了几声虎啸,毕凌风道:“连日来你碰到不少奇怪的事情,这样的夜晚也确实令人有点害怕,怪不得你想早早离开此山了,二十多年前,我也曾经历过这样的一个晚上,碰到比今日更奇怪的事情。
“那时我也像你一般年纪,雄心勃勃,想创出一番事业,我哥哥毕凌虚在张士诚军中,遥领北方丐帮帮主的名义,帮中的事情多由我奔跑,我生性又喜欢漫游,足迹所及,遍及大江南北,直至塞外边荒。
“有一日,我迷路在甘肃的‘麦积石’山之中,黄昏时分,野风陡起,忽然听得脚下有郁雷似的轰轰之声,我还以为是地震,过了一阵,忽然从地底里传出来凄厉的叫声,同时脚下的土质也像比周围的松软许多,我试用铁拐触地,果然裂了一个洞口,我将洞口的石块移开,砂石纷纷下落,原来是一个中空的石窟。”
“我大着胆子缒绳而下,只见里面黑影憧憧,不时掠过刀剑的闪光,竟是有人在里面厮杀。我自小练过暗器的功夫,但刚在明亮之处走入阴暗的石窟,还未看得十分清楚。凝目细辨,隐约有两条大汉正在向一个老人围攻,那老人躺在土炕上,但见那两人刀剑来往,向炕上乱砍,那老人却不发一声,倒是那两个人却不时发出凄厉的叫喊!情形真是奇怪极了。”
“我那时少不更事,一见是两条大汉围攻一个病在炕上起不得身的老人,便动了抱打不平之心,立即摔起铁拐,袭击那两条大汉,忽听得那老人叫道:‘少年人走远一些,当心连你也绊倒了。’他内力充沛,声音一发,震得四面石壁都嗡嗡作响,我怔了一怔,不自觉的退了几步。
这时眼睛已渐渐习惯黑暗,凝神细看,但见那老人手执长藤,只凭单掌应敌,掌劈指戳,神妙非常,那两条大汉就像老鼠被猫戏弄一样,狼狈之极,好几次想要逃走,却又被那长藤拦住。”
“我这才看出那老人是身怀绝技的异人,对那两个汉子之被戏弄又大为不忍,代他们求情道:‘他们既然伤害不了你老人家,你就打发他们走了吧。’那老者哈哈一笑,道:‘也好,看在这小哥的份上,饶你们少受点罪。’挥掌拍出,僻啪两声,把那两条大汉打死了。招招手道:‘你过来。’”
“只听得那老人冷冷说道:‘你替这两人求情,你知道他们是谁?’我说不知道。那老人又问道:‘你是不是要达摩剑谱的?’我说我根本就未听过世上有这个剑谱,那老人神色稍稍好转,说道:‘要不是我,适才见你一片好心,你今日也休想出此洞了。你看,二十多年来,曾经入过这个石洞的人,都在这里了。’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但见石墙底下,排着一列的骷髅白骨。”
“那老者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不是我心狠手辣,我若放他们出去,江湖上更会掀起滔天的风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学武的人,则为奇书宝剑丧生,这都是为了一个贪字,不过,你今日既是无心进洞,我也就第一次破例,让你出去。嗯,少年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依实说了。那老人双眼一张,问道:‘毕清泉是你什么人?’我说:‘正是家父。’那老人再问:‘凌虚呢?’我说:‘乃是家兄。’那老者哈哈笑道:‘如此说来,倒不是外人了。你父兄可有说过我的名字吗?我叫做澹台一羽。’”
“我大吃一惊,这澹台一羽论起辈分来还是我父亲的长辈,早已在几十年前销声匿迹,谁知他居然还活在此间。”
“澹台一羽指着那列骷髅自骨缓缓说道:‘我笑他们不能免除贪念,为了剑谱亡身,其实我与他们也不过是五十步之于百步,为了这部达摩剑谱,我自绝于世人,独自忍受了大半生的空山岑寂,想要练成绝世的武功,而今武功虽说小有成就,而我却也将不久人世了。’”
“我呆呆的望着他,但见他躺在床上,满脸病容,枯瘦得令人心悸。他淡淡一笑,说道:‘你看不出我是走火入魔,半身不遂么?这是半个月前发生的,这半个月来,我就只仗着这石窟中的石钟乳苟延残喘!’”
“听了这一番话,我当真是矫舌难下,半个月不进食物,内功深厚如斯,普天之下,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澹台一羽续道:‘那本达摩剑谱本来是少林派的始祖达摩尊老在嵩山面壁一十八年之后,所妙悟出来的一套剑法,要练成这套剑法,当然还得有极上乘的武功根基,所以剑谱所载,不只剑法,还有精深博大的武学纲要,我在这石窟里穷研了几十年,也只敢说但窥藩篱,不敢云登堂入室。’”
“‘到了宋代未年,少林武当分家,达摩剑谱流入武当派之手,元兵入侵之后,这本剑谱忽然失掉,武林英俊,纷纷寻找,谁也不知道它的下落。’”
“‘直到三十多年之前,才给我打探出一点消息,原来这剑谱竟然是在战乱之中,被蒙古皇帝的一个国师阿图真夺去,保护这剑谱逃难的十多名武当道士都在敌军之中战死,故此外间无人得知。
阿图真看不懂这本剑谱,传给了他的徒弟麻翼赞,麻翼赞知道这是宝物,但也参透不了其中妙理。于是他想出了一个计划,招请汉人中的武学名家给他参详,有真实才学的名家十九不愿为鞑子效劳,间或有一两个人贪图富贵去了,却不料因此反招了杀身之祸。”
“‘那麻翼赞狡猾得很,怕他们得了这剑术之秘,便将这本剑谱分成一段一段抄下来,分给他们去钻研,叫他们做注解的功夫,其实这样精深高妙的达摩剑谱,哪能如此零吞碎割?这样搞了好多年,麻翼赞虽然领悟了一些零星的达摩剑术。
距离融会贯通还远,他又不放心把全部剑谱交给一个人去与他共通参详,到了实在再搞不出什么道理了,而他自己获得一鳞半爪,也自以为天下无敌了。便将邀请来的那些剑术名家一个个害死。却不料其中一个人见机得早,逃了出来,但在逃出之时,也中了蒙古武土的毒箭。’”
“‘这个人是我的朋友,临死之前,对我说出这件秘密,我一来不愤这本剑谱流入靴子之手,二来自己也想成为武功天下第一的剑学大师,便偷入元宫盗这剑谱,侥幸被我得手,连杀了十八名蒙古武土,终于将这本剑谱拿到手中,我便隐姓埋名,逃匿到这石窟之中。’”
“澹台一羽说到这里,想起他为了这本剑谱,大半生不见天日,不胜感慨。我便插口说道:‘现在群雄纷起,驱除鞑虏不过指顾间事,我愿在这里服侍你,待你复原之后,岂不是还可以出去做一番事业。’‘澹台一羽却渗笑道:‘我为了躁进贪功,苦练上乘内功,这才走火入魔,已是无法可以救治。现在我也不知能捱到几时,只是有件心愿若然未了,我死也难以瞑目。’”
毕凌风续道:“我急忙问他是什么心愿?澹台一羽叹了口气说道:‘我费了大半生心血,对这本剑谱总算参悟了一点道理,我不能让它随我埋葬在这石窟之中,我要寻觅一个可以交托的人将它流传后世。’”
“我听了怦然心动,澹台一羽看了我一眼,说道:‘你宅心仁厚,自是可以信托的人,但以你现在的武功,只有这本剑潜,反而为你招来杀身之祸,我不能将剑谱传给你。’说着又指指那一列骷髅白骨说道:‘这些都是不自量力要来盗取剑谱的人,呀,其实以他们这点微未的本领,得了也没有用。’”
“我听了心中依然,不敢多说。只听得澹台一羽吁了口气,再缓缓说道:‘我心目中可以交托这本剑谱的有三个人,其中一人未必肯要,另一人我却又不愿交给他,算来算去,只有交托给陈定方陈大侠了。’”
“我听了奇怪,问另外两人是谁,澹台一羽道:‘我心目中的三个人,一个是彭和尚,一个牟独逸,最后才是陈定方。彭和尚是一代的大宗师,所学的是正宗武功,他固然不稀罕这本剑谱,我传给他也恐侮辱了他,要知他武功在我之上,岂能继承做我的衣钵传人?’”
“‘第二个是牟独逸,他的剑法,天下第一,这剑谱本来又原是武当派的,交给他乃是最适当不过的了。但我对他的人品尚有怀疑,同时我有个怪脾气,谁越想要的,我就偏偏不肯给他’”
听到这里,上官天野说道:“我虽然未见过牟师祖,但也听前辈说过他许多侠义事迹,这澹台一羽何以如此说他?”
毕凌风道:“是呀,当时我也这样问他。澹台一羽指着刚才被他击毙的一个大汉说道:‘你瞧,这人便是牟独逸的大弟子,牟独逸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居然派他来向我强讨,我说偏偏不给他,剑谱虽然本来是武当派的,但已经失掉,是我舍了性命夺回,又费了这大半生心血,我就是这剑谱的主人,武当派无权过问。’”
这真是一笔算不清的帐,说起来都各有理由。上官天野心道:“原来师祖是急于给本派寻回剑谱,以致给澹台一羽看小了。在我看来,这也不见的是什么大不是呢?”
毕凌风续道:“澹台一羽细述了这剑谱得失的经过后,便要我捎信给陈定方,要陈定方尽快来取这本剑谱。我听了之后欣然受命,一来是因为我钦敬陈大侠的为人,二来呢,我也有自己的心事。”说到这里,奇丑无比的脸上,忽然现出一面晕红,好像有点忸促的样子。
上官天野颇为奇怪,过了半晌,毕凌风说道:“我如今又老又丑,对你说说我当年的心事,想来还不至于为你耻笑。”
“当年牟独逸与陈定方并肩齐名,被武林英雄尊称为当世的两位大侠。无独有偶,这两位大侠都有一个出落得如花似玉、文武双全的女儿。牟独逸的女儿叫牟宝珠,陈定方的女儿叫陈雪梅。江湖上的年少英雄,谁不想做他们两家的佳婿?”
“我那时还未像今日这样的丑陋,对陈家的姑娘也有一份痴心妄想,得此机缘,正好去巴结一下陈定方,希望能助他得了剑谱之后,将来托人提亲,开口也容易得多。”
“我采了许多山果,还猎了一头野猪留在石窟之中作澹台一羽的食粮,便勿勿告辞,赶往陈家。”
“哪知陈定方却不在家中,我向他的家人问讯,这才知道陈家姑娘已在上月出嫁,新婚夫婿正是我哥哥的好友云舞阳。陈定方就是因为送女儿出嫁,出门去的。”
“我当然是非常失望,但还是留在陈家等陈定方回来。陈定方回来之后,听得此事,真是意外欢喜,对我频颂夸赞,说我不贪图宝物,是个能够遵守江湖信义的人。第二日我便和他一道到麦积石山去访澹台一羽。”
“武林中的规矩极严,这两位武林中的前辈传经受谱,我当然不便随侍在侧,因此我将那石窟所在指点给陈定方之后,便独坐山头等他出来。”
“哪知澹台一羽早已死了,牟独逸因为大弟子失踪,也恰巧在那一日寻来,他比陈定方先到一步,已将剑谱搜到,正在得意忘形的高声诵赞,陈定方亦已跨进洞中,两位并肩齐名的大侠便在石窟之内陌路相逢。”
“这些事情我都是以后知道的。当时也不知道他们怎样争论起来,两位被武林中人视为泰山北斗的人物,竟然为了这本剑谱,舍死忘生的大斗一场。”
“呀,这真是百年难遇的一场比武,陈定方有家传的昆吾宝剑,开首便占了上风,两人从石窟里面打出来,一直打上峰巅,但见剑气弥天,两位大侠都使出了平生绝学,招招都是杀手。我躲在大石之后,看到气也透不过来。”
“两人自清晨打到午后,拼斗何止千招,将近太阳落山之时,陈定方一剑将牟独逸的剑削断,我自是盼望陈定方得胜,心中正喜,哪知牟独逸断剑之后,斗得更勇,越斗越有精神,竟使出他苦练数十年的太清玄功。”
“论到内功的修养,当时是以彭和尚冠绝武林,牟独逸却要比陈定方稍胜少许,两人又从日落斗到午夜,都已筋疲力竭,牟独逸被陈定方的宝剑伤了几处,陈定方也给牟独逸连劈了两掌。忽听得牟独逸大喝道:‘你还不知进退,我就将你的宝剑也一并抢了!’”
“陈定方大怒喝道:‘好,你若能把的我宝剑抢去,从今日起江湖上就抹掉我陈定方这号人物。’陈大侠文武双全,平日待人接物,有如恂恂儒者,这时却给牟独逸激怒得如同疯虎一般,使出的竟是拼了两败俱伤的极之凶残的剑法!”
“月亮渐渐移到天心,两人已是从清早打到午夜,蓦然间只听得‘刷’的一剑,牟独逸的肩头上又一片殷红,然而他却是哈哈大笑,只是陈定方跄跄踉踉的倒退数步,面色惨白,剑上的两件玉环已给牟独逸扯断了。两人的神色都是可怕之极,我禁不住惊叫出
“我从岩石后面走出来时,只听得笑声在山谷之中回旋震荡,牟独逸已走得无影无踪。想来亦已斗得筋疲力竭,生怕我是陈定方暗中伏下的帮手,是以走了。”
“陈定方颓然坐在地上,说道:‘今日全亏了你了。’原来他受的内伤比牟独逸更重,但他当时却勉强支持,不让我知道。歇了一会,就催我和他一同赶路回家。我眼侍他回到家中,他心力交疲,第二日便病倒了。”
“他叫家人请了飞龙帮的帮主萧冠英来……”
上官天野失声叫道:“嗯,萧冠英?他是不是有几名得力的手下叫作-英、-霸、公冶良和常山龙?”
毕凌风似是有点诧异,接下去说道:“江湖上的事情你倒知得不少。不过那时这几个人都还是无名小卒,后来才给萧冠英提拔起来的。
“萧冠英是陈定方的记名弟子,后来我才知道陈定方将他找来是为了吩咐后事。”
上官天野道:“既然是吩咐后事,他为何不将女儿女婿找来?”
毕凌风道:“云舞阳远在江南,而且那时战事正紧,陈定方危在旦夕,来不及将他们召回了。”
“唉,想不到我因为偶然碰见澹台一羽,竟被卷入这个漩涡。”
“陈定方临死的前夕,病榻之前就只有我和萧冠英两个人。陈定方将剑谱之事与致死之由原原本本的向萧冠英说了一遍。最后便要我们领受他的遗命。”
“他说:‘你们一个是我记名弟子,一个是始终参与此事的人。毕凌风带我去见澹台老人,吓走牟独逸,又一路服侍我,使我不致倒毙道上,我尤其感激。’”
“我死之后,你们二人谁人若然能够从牟独逸手中夺回达摩剑谱,这剑谱便归他所有。你们好好的给我办这件事吧。我这里写了一份遗书,把事情原委都写在上面,若然将来因这部剑谱与武当派有甚风波,你们可以将我的遗书披露,这份遗书暂交给毕凌风执掌。’说完之后便咽气了,可怜一代大侠,竟然抱敢终天!”
毕凌风长长的嘘了口气,接着说道:“陈定方死后,我与萧冠英商量,大家都愿意以毕生之力,为陈定方夺回这本剑谱,但却互相许诺,不论是谁得了,这部剑谱都奉还给陈定方的女儿,决不据为己有。”
上官天野道:“这主意是师父你先提出的吧?”毕凌风道:“不错,你怎么知道?”上官天野微微一笑,心中想道:“看来师父对陈定方的女儿始终没有忘情。她已嫁了人,师父对她的心意她也未必知道。师父却肯为她去向天下第一剑客谋夺剑谱,这段深情,即算是我对萧韵兰也自愧不如。”
毕凌风续道:“我们二人自问本事低微,远远不是牟独逸的对手,相约以十年为期,苦练武功,再找牟独逸一拼。”
“但我等不到十年,在陈定方死后的第五年,我就单人去找牟独逸了。”
上官天野道:“这却为何?”华凌风道:“那时张士诚战死长江,我的哥哥和彭和尚等人都战死了。张士诚的军中三杰只有云舞阳逃了出来。云舞阳的妻子,也就是陈定方的女儿陈雪梅听说也在长江之战中死了。”
“我听了这消息自然很是伤心,但另一个更令我伤心的消息又传了来,云舞阳在爱妻死后不久,又做了牟独逸的乘龙佳婿了。”
“云舞阳也许不知道他的岳父的死因,我却总替陈雪梅觉得不值,可怜她尸骨未寒,丈夫就另娶新人,而且还是陈定方仇人的女儿!不知怎的,自此我就对云舞阳痛恨。”
“我本来从我哥哥那里,间接学到了一点彭和尚的少阳玄功,为了急于求成,我舍弃正途,却苦练一种独门的奇功:寒阴七煞掌,若然满了十年,自信可以对付一流高手,但我等不及了,我怕牟独逸可能将剑谱传给女婿,我那时虽然痛恨云舞阳,但也却还不想杀掉陈雪梅曾经嫁过的丈夫。”
“那一年正巧牟独逸做五十一岁的大寿,我暗中令丐帮弟子以乞讨为名,将牟家家中的情况打探得清清楚楚。那一日我也混在贺客里头,乘着牟独逸招待宾客的时候,悄悄的混入他的卧房。”
“我本来想搜寻剑谱的,哪知刚寻见那两件玉环——就是牟独逸从陈定方家传宝剑上扯下的那两件玉环,便听大门外有脚步声,我慌忙躲进床底。”
“进来的不是牟独逸,却是云舞阳和他的新婚夫人,只听得云舞阳说道:‘你快点搜那本剑谱,我在外面假山等你,有甚变化,我用咳嗽为号。’云舞阳身上佩有长剑,那正是陈定方的家传宝剑,陈定方死后,特别叫萧冠英送去给陈雪梅的。我见了不禁大起疑心。”
“我认得这把宝剑,牟独逸自然也是认得,那么纵然他不知道云舞阳曾是陈定方的女婿,见了这把宝剑,也当有所猜疑,何以他还肯把女儿许配给他?”
“忽听得一声咳嗽,云舞阳在外面轻声叫道:‘宝珠,宝珠!’牟宝珠急忙整理好翻乱的东西,只见门帘揭处,牟独逸和他的侄儿牟一粟走了进来。”
“牟独逸见了女儿,似是颇为奇怪,咦了一声道:‘原来你在这儿?舞阳在外面找你呢。’牟宝珠道:‘我怕爹爹给客人灌醉了,特来探望。舞阳找我做什么?’牟独逸笑道:‘我哪能这样轻易的便给他们灌醉了,嗯,舞阳就在外面,问他去吧。’”
“牟宝珠走后,过了一阵,只听得牟独逸哼了一声,说道:‘女丁外向,这话当真不假。一粟,你和舞阳在一起的时候多,可瞧出什么破绽么?’”
“牟一粟道:‘倒没有发觉什么。’牟独逸伸掌在墙上轻轻一拍,将一块砖头抽了出来,取出一个锦匣,放在桌上,嗔然叹道:‘为了这部剑谱,陈定方白白送了一条性命,这些年我也提心吊胆。’”
“你是我牟家唯一的男丁,这部剑谱,将来自然要传授给你,达摩剑法,从令之后,要改称牟家剑法了。一粟,你可知道我招赘云舞阳做女婿的意思么?’”
“牟一粟道:‘是呀,我正要请问叔叔。’牟独逸道:‘就是因为他的前妻乃是陈定方的女儿。陈定方那年与我争夺这部剑谱,我料他必死在我的太清神掌之下,这部剑谱,除了陈定方之外,武林中无人知道是在我手上。可是陈定方还有女儿女婿,陈定方临死之前,会不会告诉他们,这件事一直是我心中的疑问。”
“‘我本想把云舞阳也一并杀了,可是我这一生以侠义自待,从未杀错过人,迫不得已杀了陈定方已是于心不忍,又怎好因心中的猜疑再去杀人?是以我特地将宝珠嫁给舞阳,好探听他是否知道个中秘密,有了翁婿关系,也好从中化解。”
“可是云舞阳此人实在阴沉得令人可怕,几个月来没有露过半口风。我只怕我死之后无人能够制他,宝珠虽是我独生女儿,这剑谱我却不想为外姓所有。是以,我今晚特别向你言明,你替我仔细留心,察看他们小两口子的动静,若有什么蛛丝马迹,你得赶快告诉我知道。呀!今晚之事,就令我不能无疑。”
上官天野听到这儿,不觉毛骨悚然,心中想道:“师祖负一代侠名,却原来也是这样阴险忌刻。这达摩剑谱当真是不祥之物。”只听得毕凌风叹了口气,说出的话刚好与上官天野所想的不谋而合。
毕凌风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部剑谱真是害人不浅,我眼见一个个武学大师为它丧生,我弄成这副丑八怪的模样,也都是由它所赐。”
毕凌风的说话越来越弱,声尾短促抖颤,那是气散神浮之象,上官天野道:“师父,这些伤心之事,不提也罢。”
但毕凌风仍是挣扎着往下续说:“不久,牟一粟也告退了,房间里只剩下牟独逸一个人,那部剑谱仍摆在桌上。”
“牟独逸斜倚床上,一双腿就在我的鼻尖晃来晃去,我紧张极了,这正是暗算他的好时机!”
“也许是我在无意之中发出声息,忽听得牟独逸一声喝道:‘谁在床下,快滚出来!’我把真力凝聚掌心,猛的向他足跟一抓,指甲划破了他足跟的涌泉穴,阴寒之气,循着穴道攻上他的心头。”
“牟独逸虽是一代大师,却哪里知道我这种独门神掌的奇功,他武功确是高强之极,被我抓着穴道,依然能够运力,一个蹬脚就将我撑倒了。”
“待他看清楚我是谁时,冷冷说道:‘原来是玉面丐侠毕凌风,你躺在我的床下做甚?’我说:剑谱拿来,给你解药。牟独逸哈哈大笑,说道:‘牟某平生从不求人。再说你这点本领,焉能伤得了我?’忽地面色一变,叫道:‘你是在麦积山上的那一个人!’想来他已听出我的声音了。”
“我冷不防的又扑过去,舍了性命,连劈三掌,牟独逸大吼一声,一掌削下,将我的左臂齐着臂弯削断,猛的拔出剑来,冷笑说道:‘好,先给你留点记号’但觉剑风飒飒,刺面生寒,我急忙推窗跳出,牟一粟闻声赶来,却没有将我捉住。”
上官天野颤声问道:“我师祖呢?”
毕凌风道:“牟独逸想是要慢慢将我折磨的,可是他被我的寒阴七煞掌所伤,己是力不从心了。他自恃内功深厚,不要我的解药,那知道寒阴之气侵入骨髓,他耗尽功力,也不能驱除净尽,从此他就卧病在床,终于弄得身体渐渐衰弱,功力耗尽之后,一朝暴毙。那时云舞阳也已偷走剑谱,离开云家了。”
“而我呢,却比牟独逸更惨,变成了这样一个半死不活,残废奇丑的老叫化。一切雄心壮志、称强争霸之心伏虎降龙之愿,尽都付诸东流!”
上官天野听得不寒而栗,良久良久,毕凌风声嘶力竭,断断续续的说道:“现在这个故事也到了收场的时候了。云舞阳他中了我的寒阴七煞掌,最多只能活三天!你赶快到云家去吧,把云舞阳刻在石室的剑谱抄出来,将那石壁谱式毁了,以后你就是达摩剑谱的唯一传人了!快去,快去!你怕什么!云舞阳纵有天大神通,也不能奈何你了!”
第十三回 重重冤孽
上官天野叫道:“小要再提这部剑谱了,谁沾惹上它都没有好下场,师父,咱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鬼地方吧。”
毕凌风嘴唇开合,上官天野好不容易才听出他说什么。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叫道:“师父,你说什么?你也给云舞阳的一指禅功伤了心脏,就要走了。”但见毕凌风点了点头,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惨笑,手指指向云家,不久,那笑容也似凝结了起来,上官天野上前一摸,师父的气息早已没了!
上官天野但觉呼吸窒息,心头郁闷之极,想哭竟然哭不出来,他把一堆堆的树叶泥土扒了过来,覆在毕凌风的尸体上,忽地喃喃说道:“陈定方,陈定方!”这名字好熟,是谁曾向他说过呢?
忽听得树林中一声尖叫,一条人影直向云家奔去。上官天野叫道:“云素素!”云素素却没有回头,敢情是她把师父的话都偷听去了?呀,她既然躲在这儿,却为什么不肯出来与我见面?”上官天野心中忽然一阵抖颤,急急追踪云素素的背影……
云舞阳等了许久,女儿还没有回来,他把窗门全部打开,让月光和梅影侵入书房,月亮已到天心,夜已深了,夜风穿户,零落的梅花还有淡淡幽香,褪了色的记忆仍然折磨着他的心。
往事又一次的在心上翻腾,生平种种行事,善善恶恶,电光石火般的在心头一一掠过,云舞阳在沉思中忽然被轻微的脚步声惊醒。
“素素……咦,你……”这不是素素,是一个面上有一道伤痕,短须如朝的五十来岁的粗豪汉子。
云舞阳记了起来,“你是飞龙帮的帮主萧冠英?”那汉子点点头道:“你记性不错,你和我们的大小姐成婚之时,我曾为你们跑过腿,办过喜筵。不过,你早已是牟家的姑爹,不再是陈家的姑爹了,哈,难为你还记得我们!”
这话如嘲似讽,云舞阳冷冷说道:“你要什么?”萧冠英道:“我一来要剑谱,二来要索人。”
云舞阳仰天大笑道:“又是一个要剑谱的!哈,你也配要这部达摩剑谱?”萧冠英道:“我们的大小姐若然不死,这部剑谱自当属你。但你现在已是牟家的女婿,牟家的剑谱偷自陈家,陈定方只有我这个记名弟子,这剑谱岂能留在陈定方仇人女婿的手中?”
云舞阳冷笑道:“这剑谱我也不能带到坟墓里去,可是怎么说也还轮不到你。人呢,你要索什么人?”
萧冠英道:“毕凌风!”云舞阳打了一个寒噤,接着又是哈哈大笑。
萧冠英怒道:“云舞阳你笑什么?”云舞阳道:“想不到毕凌风这个乖僻的怪物,居然还有你这个知心朋友替他收尸!”萧冠英叫道:“什么?毕凌风死了?”云舞阳淡淡说道:“毕凌风被我用一指禅功闭了七处隐穴,料想不能生出此山,你用不着花一天工夫,搜遍这周围十里的山头,定当发现他的骸骨!”
萧冠英眼睛发黑,伤心、愤怒,到了极点,蓦然狂笑道:“云舞阳,你,你好……你好下得辣手呵!毕大哥呀毕大哥,想当年你我一同领受我恩师的遗命,誓愿粉身碎骨也要追还这部达摩剑谱,你当真是君子一诺,生死不谕,但想不到你不死在牟老贼的剑下却死在曾是陈家佳婿的云舞阳手上!恩师呀恩师,毕大哥呀毕大哥,你们二人在泉下岂能瞑目?毕大哥你是外人却先我而死,岂不愧煞我这个本门弟子么?”
这狂笑有如利箭,听起来比痛哭咒骂还更难受,云舞阳这才明白,心中想道:“我道毕凌风与我丈人风马牛素不相涉,何以有此深仇大恨,却原来都是为了这部剑谱。”
但见萧冠英狠狠的盯着他,云舞阳冷冷说道:“萧冠英你当真要与我动手么?”
萧冠英是追踪女儿来的,原来他派出-英-霸等四人之后,忽然打探到一个消息,说是上官天野与一个名叫陈玄机的朝廷叛逆常在一起,而自己的女儿和这两人都是朋友,陈玄机正在被大内高手追踪之中。
萧冠英一来怕上官天野勾引了他的女儿,二来怕在大内高手追踪之下,殃及池鱼,而-英-霸等无力相护,是以也急急追踪而来。他本来不知道云舞阳藏在此山,进山之后,忽然发现毕凌风的拐印,他与毕凌风也有十多年未见面了,料想他在此山出现,必有原因,便跟着拐印,一路追查,查到云家,意外的发见了云舞阳,而且更意外的听到了毕凌风的噩耗!
萧冠英是陈定方一手提拔的,虽然陈定方只肯收他做记名弟子,但也传授了他不少武功,而且扶助他做到了北五省绿林的魁首。萧冠英想起师恩,想起当年的遗命,想起毕凌风是个外人也慷慨赴义,更不忘云舞阳的忘了陈家情义,不但改娶了牟独逸的女儿,而且还打死了毕凌风。
顿时间血脉偾张,把生死置之度外,冲着云舞阳叫道:“我对牟独逸尚且不俱,怕你何来,好,你有本事就将我一并杀了!”转过身来,正好对着云舞阳,他脸上的那道伤痕,也正是被牟独逸的利剑划下来的!
云舞阳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道:“你要给毕凌风报仇,这正是大好的良机,哈,你怎么还不下手呀?”
萧冠英大吼一声,反手一掌,一招“力劈华山”,便向云舞阳顶门拍去,他自知不是云舞阳的对手,这一掌实是运了全身功力,拼个两败俱伤的打法。但见云舞阳端坐不动,脸上的神色非常怪异,竟似丝毫不想招架似的,萧冠英怔了一怔,眼光一瞥,只见云舞阳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紫气,目光呆滞,现出死鱼一般的颜色。
萧冠英失声叫道:“你也中了毕凌风的寒阴七煞掌!”
云舞阳冷笑道:“所以我说这是你百年难遇的良机,哈,你怎么还不下手?你杀了我,准保你能震动武林,从今之后,你就是天下第一条好汉!”
萧冠英的手掌划了半道圆弧,停在云舞阳头顶上空,迟迟不敢击下,他心中也正自踌躇难决,要知他也是江湖上有数的人物,怎能杀死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人,但若然不杀,可能当真是“错过良机”,万一云舞阳休养复原,天下无人能制!
这刹那间,萧冠英心中转了无数念头,突地大声叫道:“云舞阳你不必激我,我就拼着受天下英雄耻笑,今日也得杀了你这忘恩负义之徒!”
萧冠英话出口,手腕一翻,掌心缓缓向云舞阳顶门压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忽听得有萧声细细,远远传来……
那萧声音细而高,先是一片欢悦之音,严如灯前儿女,浅笑盈盈,又如爱侣同行,喁喁私语;只一瞬间,萧声倏变,有如楚客悲歌,长亭泣别,音调越来越苦,竟然充满了生离死别之恨,征人怨妇之伤。
这一瞬间,空气好似要冷得凝结起来,岑寂如死……
云舞阳浑身颤抖,萧冠英面色灰白,这一掌哪还能再打下去!
陡然间,萧冠英尖叫一声,跳出庭院。云舞阳仍然端坐书房。好像失掉了生命的石像!
只听得萧冠英在院子外颤声叫道:“大,大小姐,这,这这不是梦吗?”
是呀,“这不是梦吗?”竟然是这样熟悉的萧声,云舞阳好像重回三十多年之前,那时他和陈雪梅还是一对青梅竹马的伴侣,雪梅就爱在梅花杯里吹萧,不过那时的箫声绝不是这样悲苦的情调!
然而这不是梦,只听得一个隔别已久令人心弦颤抖的声音说道:“不错,是我回来了。你来这里做什么?”萧冠英道:“我,我,剑谱,毕,毕凌风,他,他与我领受了你,你爹爹的遗命,要追还这部达摩剑谱,交给你的。毕,毕凌风他因此死啦。”声音颤战断续,显见他心中的惊恐。可是云舞阳比他还要惊恐百倍、千倍,这一瞬间他但觉一片茫然,好像知觉也失掉了!
云舞阳在一生之中不知经历过多少险难,遭逢过无数强敌。但却从无一刻似现在这般的令他感到自己的软弱,从无一个人似院子外这个女人令他感到心悸。呀,这曾经是他心爱过的女人,如今却比什么武当五老,什么毕凌风罗金峰等等强敌,还更令他可怕!二十年来,他没有一日不想她,如今她真个来了,他又怕见她!
迷茫中隐约听得萧冠英在院子外颤声说道:“大,大小姐,你既然回来了,这剑谱也不必我费心去替你追讨了。只可惜你来迟一步,毕凌风却为这剑谱死了。”
那女人说道:“哦,毕凌风?嗯,就是那玉面丐侠吗?呀,这剑谱害了多少人?”可是她为了另一件更震撼心灵的事情所缠绕,对毕凌风之死,却显得并不怎样震骇哀伤了。
萧冠英轻轻的叹了口气,他是隐约知道毕凌风的心事的,想不到毕凌风生前所痴恋的女人,却一点也不知道他的心事,连他的名字也几乎想不起来。
那女人说道:“好,那你走吧。你的女儿刚刚和-英-霸他们一道下山。”萧冠英叫了一声,道:“是么?韵兰果然也在这里?”跳过墙头,急急离开了云家。
萧冠英那急促而又沉重的脚步声就好像踏在云舞阳的心上,院子外面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呀,她来了,她轻轻的走进书房来了,她手把玉萧,白衣如雪,在云舞阳的眼中,就像昔日同在梅林之中散步,她刚吹完一曲,就这样的慢慢走来了。
二十年死别生离,她的相貌丝毫未改,只是神情却已大大不同,昔日欢愉活泼的小姑娘,而今眉尖上却带着太多的哀伤,他不敢看她,不敢碰着她的眼光,那比昆吾宝剑还更锋利,令人感到透不过气来的眼光!然而她终于走进来了,走到了他的眼前了!
她是谁?她正是云舞阳的前妻陈雪梅!
这是可能的吗?云舞阳当年明明看着她的尸体被长江的波涛卷去,然而她现在竟然活着回来了。
他说话了:“舞阳,你好,你好啊……”
云舞阳蓦然叫道:“雪梅,你,你——”他跳了起来,然而却又被她冰冷的眼光阻住了!
两人默默无言,爱与恨在陈雪梅的心中交织,过了好半晌,陈雪梅幽幽说道:“你以为我已死了,可惜老天不依你的愿望,我还没有死!你失望吧?我知道你如今已是天下第一剑客,你把昆吾宝剑拔出来,可以把我再杀死了!”
云舞阳颤声叫道:“雪梅,雪梅!你别再说了!”
陈雪梅冷笑道:“哈哈,自负是大英雄、大剑客的云舞阳也知道害怕了?二十年前你把我推下长江,那时不见你害怕,现在你反而害怕了?”
云舞阳面如死灰,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嘴唇开合,好像想说些什么,费了很大的力气,还未说得出来,又被陈雪梅愤怒的声音打断了!
“你怕我说?我偏要说!你当年把我推下长江,你知道我心中想的是什么?那一年主公和朱元璋在长江决战,你和我抢了一只小舟,在波涛汹涌、乱箭如蝗之下冲了出来,我中了敌人的毒箭,已是奄奄一息,那时我想:虽然你常说要与我同生共死,我却怎忍连累于你?眼见你也受了伤,
咱们的小船就快要给敌人的大船追上了,那时我心中充满对你的蜜意柔情,我敢对老天发誓,那时我之爱你,确确实实比爱我自己的生命还要多过百倍干倍!”
“那时我挣扎着走出船头,正想跃下长江,免得拖累你被敌兵俘虏,你,你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你在我的背后,我听得出你沉重的呼吸,我还以为你猜到了我的心思,要来拦阻我了,哪知道你竟然在我背后使劲一推,将我推下长江!哈哈,云舞阳,你若是迟一些动手,我先已跳下长江,而且是满怀着对你的爱意甘愿去死,如今呢,我没有死,你在我的心中却早已死了!”
云舞阳的面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几度循环,终于低声说道:“现在想来,我真宁愿当时死去。呀,这二十年来,苦了你了,我也何尝好受,我日日夜夜受良心的责难,只怕比被打下十八层地狱还要痛苦得多,我不敢求你饶恕,好吧,你再狠狠的骂我,骂我啊!”
陈雪梅那冰冷、鄙弃然而又似带有一点怜悯的眼光在他面上扫过,这次是云舞阳哀求她骂,她却没有开口。
只听得云舞阳颤声说道:“你不骂我,我也要骂我自己。雪梅,你可知道我那时候又是想些什么?在那样的危难之中,你是衷心为我打算,我呢,我却只是为自己打算!你那时受了重伤,我自忖没有能力可以护你脱险,我为自己制造理由,与其让你为敌所俘,与其让你多受痛苦,不如让长江的波浪将你的痛苦淹埋。”
“这个理由其实只是自己安慰自己。那是假的,我另有见不得人,说不出口的理由,我是贪生怕死,在危难的时候,不愿庇护妻子,只想自己逃生。
我还想趁你死后,我有机会可以成为天下第一剑客!呀,有些人还以为我是英雄,他们哪里知道,我心地的龌龊竟到了如此可怕的田地!我把你推下长江,我偷了你的家传宝剑,我在敌船的追捕之下冲了出来,衣服未干,我就跑去找牟独逸,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打算,为了想成为天下第一剑客,雪梅呀,你骂我,你骂我啊!”
陈雪梅的眼泪一颗一颗滴了出来,她想不到云舞阳会有这样真诚的自白,她那善良的心几乎就想宽恕他了,然而她还是抑制着自己,冷笑说道:“这么样,你就成了牟家的女婿。哈,我也忘啦,我直到现在,还没有请见你的新夫人,你的新夫人呢?”陈雪梅何尝不知道云舞阳和牟宝珠结婚也将近二十年,但,“新夫人”三字还是自自然然的说了出来。
云舞阳苦笑道:“她吗,她也走了。一个专为自己打算的人,迟早会被所有的人抛弃,你当我死了,她呢,她大概也当我死了。”
“我从来没有在你的面前夸赞过第二个女人,然而我却不得不说,宝珠她也的确是像你一样,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子,我用假情假义骗了她,骗她为我偷了牟独逸的剑谱,于是我从第一个妻子的手中得了世上第一的宝剑,从第二个的手中得了世上无双的剑谱,我成了世上第一剑客,而也就失去了两个妻子的爱情!”
“嗯,这部剑谱还有一个曲折的故事,它本来是你的父亲的。雪梅,现在这世上只有你有资格做这剑谱的主人了!”
陈雪梅一声冷笑,说道:“我千辛万苦,含冤忍恨二十年,今日冒险犯难,到来找你,你以为我是为了一部剑谱吗?”
云舞阳打开了所有的窗门,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所受的苦难无可补偿。这二十年来,我想尽办法减轻我心灵的重负,却是丝毫无效,不过,你也不难想见我的心情。”
“嗯,你看见吗,这窗外的梅花,这书房的摆设,全都是照着以前的样子!”
陈雪梅一眼望去,院子外尽是残枝败叶,枝头上只有几朵稀稀疏疏的梅花,呀,这岂不正象征她今夜的心情,纵然还有些许情意,也像那零落的梅花了。
云舞阳继续说道:“我教女儿学做你以前喜爱吃的小菜,我教她做你以前欢喜着的衣裳,她今年十八岁了,我在不知不觉之中将她教养得像你一样,善良,正直,从来不知道人间有龌龊的事情,因为我要在她身上看出你的影子!”
陈雪梅低低的叫了一声,云舞阳这一段话最最打动了她的心,她感到凄凉也感到欢悦,愤恨的心情不知不觉的消散了一半,她轻轻说道:“是么?你也有一个女儿?”云舞阳道:“嗯,你等一等,她就要回来了。”
陈雪梅忽地又感到极大的痛苦,尖声叫道:“舞阳,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找你?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本来发誓今生不见你的了,我更不是想要什么剑谱,我违背了自己的誓愿而来,完全是为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第十四回 寸寸劫灰
云舞阳叫道:“什么,你的儿子?你是说。咱们有了一个儿子?”陈雪梅点了点头道:“你把我推下长江之时,我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云舞阳尖叫一声,跳了起来,用力捶胸,流泪说道:“我真该死,我真该死,我险些连自己的儿子也杀害了!”
陈雪梅的怒火又燃了起来,冰冷说道:“他不是你的儿子,他也从来不知道有你这样的父亲。”云舞阳低头说道:“是啊,我的确没有颜面做他的父亲。”
陈雪梅道:“这二十年来,是我抚养他成人,是我教他成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他和你没有丝毫关系!我告诉他,他的父亲早已死了!”
云舞阳心痛如绞,他不敢面对陈雪梅那怨恨的眼光。沉默了许久,方才说道:“雪梅,我懂得你的心情。你不想他认我这样一个父亲,我也不配做他的父亲。我只恳求你讲一讲他的事情,将来让我见一见他的面。嗯,咱们分别了二十年,算来他也有二十岁了,这二十年你们俩母子是怎么过的?”
陈雪梅有点诧异,心中想道:也许他们还没有见面。眼光一瞥,只见云舞阳满面泪痕的立在窗前,攀着一枝梅枝,好像费了很大的气力,靠着这一枝梅枝支持,才站得住。陈雪梅叹了口气,说道:“要不是他,我也活不到如今了。我给你推下长江,就因为我想到要保全他,我才能够带着重伤,在风浪之中挣扎。就因为有他与我相依为命,我才能够捱过了这二十年!”
“这二十年,我教他读书,我教他剑法。他的伯伯叔叔,你旧日的那班同僚也教他武功,我隐居了二十年,没有人知道我还活在世上。”陡然间,忽见云舞阳面色大变,叫道:“我旧日那班同僚也帮你教他武功?”陈雪梅道:“不错。可是他们不知道他是我的儿子,更不知道他是你的儿子,是因为我要他成为一个更有本领的人。
我叫他带着旧日主公的遗物,去找周公密的。周公密只当他是同僚的孤儿,见他聪明胆大,十分喜爱他,所以就请一班叔伯每人都尽心教他。呀,现在我才知道,他们也是别有用心。”周公密是张士诚在江南旧部的首领,张士诚覆败之后,他一直就在图谋再起。
云舞阳浑身颤抖,嘶声问道:“什么用心?”陈雪梅冷笑道:“他们想叫他刺杀你!”云舞阳叫道:“什么,要他来刺杀我。”陈雪梅道:“他们不知道他是你的儿子。他们却知道朱元璋要请你出山。”云舞阳道:“快说,快说,他叫什么名字?”陈雪梅道:“我不愿他姓云,我要他跟我的姓,他叫陈玄机!他到过你这里没有?要不是为了他,我今日决不会到这贺兰山中,呀,舞阳,你,你,你怎么啦?”
只听得“卜通”一声,云舞阳跌倒地上,面如死灰,尖声叫道:“天哪!”
这一切都明白,陈玄机竟是他的亲生儿子,却又是他女儿最倾心的人,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将云舞阳击倒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也把陈雪梅击得眩晕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震骇成这个样子?”她无暇思索,一把将云舞阳拖了起来,这是二十年来她第一次接触丈夫的手,这只手也正是二十年前将她推下长江的手,她要将她的手收回来,陡然间发觉云舞阳的掌心冰冷,两人面面相对,陈雪梅看出了地面上笼罩着那层淡淡的紫气了。
“什么、你受了重伤?你怎不早说!”陈雪梅是一代大侠之女,当然也看得出他这重伤已是不治之症,这一瞬间,一切恩怨都已抛之脑后,云舞阳但觉她的手掌轻轻的抚着自己,就像二十年前那样。
然而云舞阳的全副心思都已放在女儿身上,“要是素素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不敢想象,“幸好素素还没有回来。”他挣扎起来,颤声叫道:“雪梅,快,快,你快把他带走!”陈雪梅哪里知道,这时她丈夫心上所受的创伤比身上的所受的伤还要重百倍千倍!。
陈雪梅怔了一怔,但见云舞阳浑身战粟,陈雪梅随着他的眼光望去,书房里的那张湘妃床,帘帐忽然无风自动。陈雪梅叫道:“什么,玄机他在这儿!”
陈玄机昏迷了半天,这时方自悠悠醒转,揭开帘帐,一眼望去,恰恰见着他的母亲向他走来!
这是梦吗?他咬咬指头,这不是梦!陈雪梅悲喜交集,叫道:“玄机,玄机!你,你没事吗?”陈玄机道:“没事啦、我被罗金锋打伤,是他,是他将我救了。”陈雪梅看了云舞阳一跟,冷冷笑道:“原来你也还有,还有……”她想说的是:“原来你也还有父子之情。”陡然间,但见云舞阳双眼翻白,连连摇手,嘶声叫道:“你们快走,快走!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踏进这贺兰山!”
陈雪梅愤然说道:“好,好,我们走,二十年来,我们母子相依为命,也是这般过了,谁,谁……”云舞阳使尽气力,尖声叫道:“别再说了,快走,快走!”陈雪梅心头一震,云舞阳这声音充满骇怕:他怕什么呢?”
陈玄机更是奇怪极了,“二十年来母亲足不出户,她怎么也认得这云舞阳?”但见云舞阳和母亲的神情都奇怪透顶了,空气好像冷得要凝结起来,本来是满心充满喜悦的陈玄机,陡然间也自觉得不寒而栗!
陈雪梅怆然说道:“机儿,咱们走吧!”陈玄机惶惑极了,忽地挣开了母亲,低声说道:“不,我还要等素素回来!娘,你会喜欢素素的。”陈雪梅心头一震,正想问道:“谁是素素?”却见她的儿子向前走了两步,用充满期待与哀求的眼光看着云舞阳,缓缓说道:“你答应让素素跟我走的。我要等她向来,等她回来!”
这几句话像焦雷一样打在母亲的心上,她心神不定,只见云舞阳面如死灰,摇摇欲坠!
就在这一瞬间,陈玄机忽地一声尖叫,眼光射处,老梅树下,人彩绰约,衣袂风飘,云素素回来了,陈玄机叫道:“素素,素素,娘……”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但见云素素面色惨白,绝大的惊恐,绝大的哀伤,在这眼光一瞥之中,尽都表露出来。
陈玄机手足无措,一片茫然,“素素”两个字还未曾再叫出来,蓦然间只听得云素素一声绝望的凄叫,掩面便跑,痛哭失声!陈雪梅呆呆发愣,浑身无力,这刹那间,她也全都明白了。只有陈玄机还是迷迷糊糊,不暇细想,也不敢细想,他追着云素素的背影,旋风般的掠过墙头去了。陈雪梅想拉着他,然而双脚竟是不能移动一步!
就在这一瞬间,云舞阳也是一声绝望的凄叫,再度倒地,喃喃说道:“都是我作的孽,都是我作的孽!”声音越来越弱,陈雪梅身心麻木,用力睁开眼睛,挣扎着走到他的身旁,她不敢思想,也说不出半句话,只听得云舞阳断断续续的说道:“让他们去吧!去吧……请你把这几间房子一把火烧了,将我的骨灰带回江南,我不愿埋在这伤心之地。”说到后来,声音已是不能分辨,本来他还可以有三天性命,但在极度伤心之下,心脏爆裂,这位费尽心力、做成功了天下第一剑客的云舞阳,竟就此一瞑不视!
二十年生离死别,一见面又成永诀,陈雪梅也不知是爱是恨?是幻是真?丈夫儿子,儿子丈夫……但觉心头混乱,欲哭无泪,比云舞阳将她推下长江之时,还更难过,再也支持不住,一声尖叫,也跌倒在云舞阳的身边。
贺兰山里还有两个伤心的人,那是云素素和陈玄机。云素素也几乎支持不住了,但她还是疾风一样的狂奔,逃避陈玄机的追逐。
夜风中吹来陈玄机悲凉的叫声:“素素,你等等我呀!素素,你不理我,也该和我说一句话呀!”然而素素仍是不肯回头,两人之间,只有夜风作他们的使者。将陈玄机呼唤的声音传过去,又将云素素泣泣的声音传过来!
陈玄机迷惑极了,害怕极了,他已隐隐感到了不幸的凶兆,但他却压制不住自己,呀,他竟然还要去揭开这个伤心的谜底!
玉字无尘,银河泻影,月光如水,良夜迢迢。往事历历,重泛心头。陈玄机想起了那一晚云素素在山顶抚琴高歌,弹出了相思万缕;今晚一样的月色,一样的人儿,但心情已是完全两样!
陈玄机发力狂追,与云素素的距离渐渐缩短了。陈玄机又叫道:“素素,你说过在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亲人,你说过从今之后,不论海角天涯,你都要跟我在一起!嗯,素素,你怎么啦?”夜风吹来素素哽咽的声音:“不成,不,不成……玄机,你不知道……”
陈玄机叫道:“咱们还有什么事情不可以谈的,素素,你告诉——”可是素素没有回答,她越跑越快,像鸟儿一样的飞上峭壁悬岩,就将到达峰巅了。
忽听得有人大叫道:“玄机兄,玄机兄!”陈玄机回头一望,却是上官天野,在这一瞬之间,陈玄机脚步稍停,云素素又离开他十数丈了。
陈玄机道:“天野兄,咱们改日再谈。”但见上官天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声叫道:“那达摩剑谱是你的,那把昆吾宝剑也是你的!”陈玄机心头一震,叫道:“什么?”但仍是脚步如飞,并不回头询问。上官天野道:“喂,喂,你慢一些,听我说——”陈玄机纵身飞跑,只见云素素在在山巅上衣袂飘飘,摇摇晃晃。
陈玄机大叫一声,使出浑身本事,一个“燕子钻云”,凭空掠起数丈,飞上山头,上官天野连他的背影也看不见了,兀是鼓足了气大叫道:“你的外祖父是不是叫作陈定方?达摩剑谱是牟独逸抢去的,昆吾宝剑是云舞阳的第一个妻子的,都应该是你的东西!”
上官天野只是牢牢的记着他师父毕凌风所说的话,那剑谱和宝剑都应该归还陈定方的女儿,他不知道陈雪梅尚在世间,但他却记起了陈玄机的外祖父叫陈定方,这个直心眼儿的粗豪汉子,竟然没有想起陈玄机和云素素的的关系,只为了替师父还那心愿,一股劲儿的跑来告诉他!
“轰”的一声,好像青天起了个霹雳,陈玄机什么都明白了,陡然间忽见云素素玉手一扬,将那柄昆吾宝剑抛了过来,颤声叫道:“玄机,玄机,你,你,你明白了么?不要近我,不要近我!”这一瞬间陈玄机好像突然给抽掉了魂魄,身不由己的仍然飞奔而上,不知是云素素想避开他还是偶然失足,突然一步踏空,从千丈高峰直跌下去!
山风陡起,山谷四面都响起了陈玄机惨厉狂叫的声音,上官天野一片茫然,大声叫道:“这是怎么回事?”谁也没有答他,满山都是陈玄机呼唤“素素”的声音,他发狂般的四处寻觅,当然他再也找不到云素素了!而上官天野呢,也不知该向哪个方向去找陈玄机!
但见大火融融,山风呼啸,在陈玄机的狂叫声中,云家也已烧成了一片瓦砾。
正是:
重重冤孽随流水,
寸寸伤心付劫灰!
(全书完)——